月娘亦步亦趋的跟在雁卿的身后。
她不知雁卿此刻做何感想,也不知该如何安慰雁卿,就只是想陪在她的身旁。
雁卿的脚步很快。暮春初夏时节,万花流落,满园青翠。可雁卿穿花拂柳,仿佛要将这景色尽数抛在身后一般。月娘步子小,就几乎有些追不上。
后来雁卿毫无征兆的便停下了。
月娘便有些紧张,她其实很怕雁卿转过身来,让她看见落泪的面容——自小到大一直都是雁卿安慰她,她有任何脾气都只需在一旁赌气,雁卿总是会发现然后上前将她哄转过来。可轮到月娘这么做的时候她才发现这并不容易。她并没有雁卿那天生愉悦的性情,看待事物反而比雁卿更悲观些。可这个时候她必须得想出一些话来,好让雁卿没那么难受。
雁卿果然回过身来。
出乎月娘的意料,她并没有哭。那面容反而比先前更坚毅些,漆黑的睫毛下,双瞳子黑白分明,只眼角微微有些泛红罢了。
她们对面站立。
月娘慌忙间要开口时,便听雁卿道,“太子说的浑话你都听到了?”
月娘就有些懵懂的点头——她就光记着太子最后撂下的狠话了。
“还觉着他说的有理吗?”
月娘忙就摇头。
雁卿的目光便柔软下来,她抬手的时候月娘不由一缩脖子,但那温暖柔软的手心只轻轻抚了抚她的头顶。雁卿的声音低低的有些无奈,“那么以后可不许再为这些混帐话自怨自艾了——他不值得你如此。”
月娘眼中泪水倏的就滚落下来。
“姐姐也不要再硬和他顶撞了。”
雁卿身上就一僵,片刻后才长长的、无奈的叹了口气,“是啊……我也有些后悔了,我同他讲什么道理啊。”
可是太子那个人,就和白上人所说炼狱里那个强盗一般,距不可救药仿佛总有那么一线的距离,连佛陀也忍不住垂一根蛛丝下去度他。当他说混账话的时候,总让人不由想骂他一句,扇他一巴掌,好好的和他讲讲道理,让他清醒清醒。总觉着就算他这么欠管教和傲慢偏执,但只要努力的同他沟通,他也能明白过来似的。
结果证明,是她过于冲动和自以为是了。
这会儿雁卿才终于难过起来,泪水一串串的滚落下来,却也没哭出声来。
她并没有忘——谢景言他有伏波将军的志向,想要平定天下、消弥战乱。他的才能和志向不在山水之间。
如今他大概是不能娶她了吧。
这代价真的是太大了。
乾德殿。
皇帝命人布了几个小菜,就对着殿□□院,同赵世番一道边喝着小酒,边感叹光阴。
他们二人是君臣,可相识于彼此微末之时,也是共患难的友朋。实则皇帝比赵世番大不了几岁,当年打马街头过,多么的洒脱疏朗、意气风发。便如今也还不到知天命之年,按说正在大权在握而热血尚未冷却的好年纪,可病痛催人老,看着已是饱经风霜的模样了。赵世番心里便有些不好受。
皇帝倒依旧是达天知名的性子,并没有因久病而多疑偏执起来。只言谈间也难免透出对往昔、对年华的眷念来,而这也往往是垂暮之相。念及皇帝身后只太子一人,太子又是好坏难定的性子。赵世番不由在心底想,上天待皇帝也颇为不公。
皇帝显然也是想同赵世番说太子的,很快谈起子女来。却直称太子作“阿雝”,道是,“自小就比旁人固执些。记得那年带着他出宫玩耍,半路上非要人抱着不可。被我呵斥了两句,便委屈带泪的乖乖牵着他阿娘的手跟着走,反弄得我有些自责。到了灞桥上,就对他说‘过来吧,我抱着你’,他听了返身就往后跑……”说着皇帝便捏了捏眉心,无奈的笑了起来,“一直跑回到先前说要抱的地方才停下,伸开手臂让我抱——那时就这么霸道了。”
赵世番也不由笑起来,这还真是太子会做的事。
皇帝又道,“后来他阿娘没了,他的性子便越发乖违、不讲情理起来。朕每每见了他便更伤心恼火,渐渐就将他丢到一旁——其实现在想来,那时他故意乱发脾气大约也是因为害怕。他还不知死生事,只以为他阿娘不要他了,便更想让我多在意他一些。”停了一会儿,他便叹了口气,“真是后悔啊……”他说,“那个时候我怎么就连这么点小心思都看不出来?要是能重来一回就好了。”
赵世番沉默了许久,给皇帝斟了一杯茶,道,“臣年轻时也是一样,对孩子从来都没耐心。总觉着那么小的人儿,哪里来的这么多毛病。”两个人心有戚戚的一同失笑,赵世番又道,“仔细想想,当年父亲对我也是一样。最多哪天兴致好了,抱在膝盖上教着认个字,便极亲近了。直到孩子年纪大些,知耻懂礼了,才开始带在身边指点教导。一代代的都是这么长大的。”
皇帝便道,“是啊——白卿说得对,当爹的能有什么功劳?不过就是没叫妻儿冻着、饿着罢了,真正对孩子用心的还是母亲。可阿雝这孩子……这么些年就只有朕,朕原该耐心教导他才是。或者早些续弦,挑个妥帖人看顾他也好……可惜这些道理朕明白得太晚了,就这么将他丢在一旁,等老了才想起来。明明不曾用心教养过他,还要他比旁人聪明懂事。”
说到这里又道,“这些话,朕也只同你说……朕这一生知交,只得你和元九二人。若朕不是皇帝,阿雝这孩子还得称你一声世叔。不过,如今称你一声先生,也不差什么。”
赵世番就一怔——这么多年的交情了,他哪里还听不出皇帝说这些话的用意?只是“酬君恩”一言,你明知结局是肝脑涂地,也还是感念知遇之恩,甘愿蹈死以报。
他对皇帝确实有此忠心。然而这几年,太子到底还是令他感到心灰意冷了。
“阿雝还是看重你的。偶尔固执起来同你赌气的做派,也颇有些像幼时往回跑,让朕抱着他走。”皇帝便又叹了口气,“他已养成了这么个性子,时不时就做一些混账事。也还是幼时遗留下的毛病——非要用这种手段,他才能将心里想要的东西说出来,令你不得不在意起来。所幸,他也只有遇见真正在意的事,才会执拗、混账起来。”
皇帝顿了顿,终于说道,“波斯邸的事,朕已听说了……”
赵世番面圣归来,心里只觉着疲惫。
皇帝对他说,“朕心里觉着很对不住你。可阿雝当是真心喜欢月娘,必不会错待了她。事已至此,还是成全两个孩子吧。”
是他的君主,又是当年至交,皇帝开口请求,赵世番说不出拒绝的话。
只是想到太子轻易就能做出这种事来,也还是感到寒心。月娘真到了东宫,还不知会遭遇些什么。
东郡公府。
太子在庭院里徘徊了一阵,终于明白不论雁卿还是月娘,都不可能再回来寻他了。
先前的恨恼已消退了,他一时竟有些茫然失神……他知道自己今日听的都是真心话,月娘已不喜欢他了,而雁卿则从一开始便对他的喜欢不屑一顾。
他曾以为只要日后登上宝座他便能得到一切,他以为人人觊觎这权位和富贵,没有胆量和底气拒绝他。可他全都料错了——这两个人是真的不稀罕他,哪怕他贵为太子,天下在握。
除此之外,他还有什么东西能留住一个人?
元彻忽就想找人问一问,若他丢失了权位世人会如何看待他。
片刻后他又觉着可笑,凭什么要剥离权位来看待他?天下能坐上那位子的唯有一人,日后他便是天下。他无需人来评价。
不知何时,侍卫上前来回禀,“赵家的马车来接人了,两位女公子要离开此地。爷——咱们是不是也该回府了?”
太子怔愣了一阵,望着绿柳掩映中的讲经阁,好一会儿才道,“送名帖给杨浩,就说我要来听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