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白僵在原地,两眼发直地瞪着那不远处伏在沙滩上的人。
不,那不是人,严格来说,那几乎可以算是一个物体。
一个几乎腐烂的物体。
是的,物体。
因为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条全身溃烂流脓甚至有许多地方已经开始腐烂的人……鱼。
尽管人鱼的尾巴有一部分泡在水里,看不清她的尾巴究竟腐烂到何种地步,但光是看她露出水面的身体,已经让人毛骨悚然。
看到这条恶心的人鱼,阿白不知怎么的,条件反射地想起了那部着名的禁播电影《下水道的人鱼》——虽然她没有看过,但她就是忍不住要去猜想游戏设计者是否受到了这部电影的影响,才会制作出这样一条人鱼。
阿白想闭上眼睛不再看这条恶心的人鱼——她的恶心程度甚至让阿白看一眼即浑身发寒——但阿白就是无法转移视线,与人鱼的视线死死地胶着在一起。
也许是因为……那只镶嵌在半边腐烂的脸庞上的如蓝宝石般的眼睛里,溢满了让人几乎承受不住的悲痛吧……
看到那只清澈的眼睛,不难想象这条人鱼在腐烂之前,该是多么的美丽迷人。
人鱼一直幽幽地看着她,阿白也定定地看着人鱼,就这么对视良久,人鱼开口说话了——
“不是人类……”
她的声音嘶哑得不堪入耳,宛如猫爪子在砂纸抓挠般粗糙难听。
阿白忍住挖耳朵的冲动,像是被蛊惑了似的,再度往前踏了一步:“那个……你好。”
对于阿白的问好,人鱼并没有回应。她幽幽的眼神钉在阿白脸上,像是在看着她,更像是在透过她,回忆着另外一个人。
阿白又小心地往前靠近两步:“那个……你……你还好吧?”
人鱼终于有反应了,她低哑地说道:“请你……别再靠近了。”
“为什么?”
“我已经开始腐烂了,身上的味道并不好闻,会……熏到你。”
“我处在上风位,放心吧,你的味道不会飘过来的。”阿白又走近两步,这个距离,她甚至能看清人鱼腐烂的肉质下隐约露出的森森白骨:“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的朋友呢?家人呢?”
“……我变成了这幅模样,已是不洁之极……我又怎么忍心用这副躯壳去玷污我们圣洁的人鱼水域……”
“……所以你是来这里……等死吗?”
“……算是吧。”人鱼低下脸,笑容有些苦涩:“因为我是人鱼,从出生的那天起,就没怎么晒过太阳。因为阳光很快会晒干我的皮肤,让我的皮肤干裂流血,如果晒得更久一点,我就会……”
“变成鱼干。”阿白难改吐槽本性,又补充了一句:“你是泡在海里的,那就是咸鱼干了。”
人鱼“噗嗤”一声喷笑出来:“你真是一个有趣的兽人。”一笑过后,人鱼又迅速消沉下来:“我只是想在生命的最后,能够尽情地拥抱阳光……在阳光下死去,一定可以让我的灵魂……变得不那么肮脏……”
“没听说过阳光可以给灵魂杀菌的……”阿白弱弱地嘀咕一句。
她的声音虽弱,人鱼依然听见了,便再次低笑起来:“你真的很有趣……你为什么会来到海边呢?”
“我……我想捞大贝壳……”
“那你为何还不快点去捞呢?”
“我不会游泳……”
人鱼:“……”
片刻的沉默过后,人鱼嘶哑而欢愉的笑声忽然高亢地响了起来,吓了阿白一大跳。阿白怔怔地望着人鱼,不明白她为何突然笑得那么厉害。
人鱼笑了许久,才慢慢停下。她一边抽气,一边无力地笑着:“哈哈……你……你真的很有趣……哈哈……我……我……”
随着人鱼的话,海里忽然传出了奇怪的冒泡声,咕噜咕噜,像是海水被煮沸了似的。阿白警觉起来,从背后摘下莫土大剑——只见海面上忽然隆起一团半圆的物体,水顺着那半圆的形状哗啦啦地往下淌。
待水流光之后,阿白终于看清了从海里隆起的那团物体是什么。
那是与人鱼鱼尾连接的一团巨大的肉山怪虫,见阿白朝它看来,它眨巴着头顶上的数百只眼睛,缓缓张开了螺旋型的倒齿虫嘴。
人鱼的表情忽然变得异常狰狞,碧蓝的眸子不知何时竟变成了闪着血色光芒的红眼;她看着阿白惊恐的表情,露出邪恶诡谲的笑容——
“我实在是……不想吃掉像你这么有趣的兽人啊……!”
.
.
.
阿白脑中一片空白。
她仰望着那座巨大的肉山怪虫,浑身僵硬,无法动弹。
肉山怪虫见阿白一动不动,恐怖的虫嘴再次张大了,它挪动着,虫嘴犹如一个巨大的吸筒,眼看着就要从阿白头上罩下。
阿白眼睁睁地望着那蠕动的红肉与参差的倒齿朝她逼近。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凄厉地响彻天际——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
.
“砰——!!!!”
一声炮响,阿白便看见肉山怪虫头上炸开了一片血雾,痛得它嘶声怪叫,巨大的肉身在海里扭动翻滚。
有人在她耳边喊:“白痴!快过来!!!”
那些喊声显得遥远而飘渺,阿白隐隐约约听见了,却又像是没有听见似的,身体依旧僵硬着没动。
那些声音喊了一会儿,见阿白没有动作,便再也不喊了。炮弹倒是毫不停歇地接二连三炸在肉山怪虫身上,好像放烟火似的,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接着阿白感到自己被人拽住了手臂,她茫然地被人拖着,踉踉跄跄地跑回后方。
“喂!你还好吧?!”
有人握住她的肩膀用力摇晃了两下,终于把她从极度惊恐的状态中解除出来:“喂!你说话啊!”那人见阿白还是没有反应,急得要扬手给她两个耳光。
阿白看见那高高扬起的手掌,终于回过神来了,连忙捂住两边脸颊:“不要打脸!!!!”
那人见她开口说话,这才松了口气,用“你这家伙是怎么回事啊”的眼神无奈地看着阿白:“你是白痴吗?见到它咬你还不躲!”
阿白想起肉山怪虫恐怖之极的虫嘴,打了个冷战,没说话。
此时,战事已差不多要告一段落,那人带领的队伍很快将肉山怪虫轰成碳烤肉虫,肉虫蠕动着,再也无力支撑,重重地砸进水里。
失去肉山怪虫这强大战力的人鱼面对那数个黑黝黝的炮口,吓得脸色煞白。她在浅浅的海水中拼命地左冲右突,想突破重围逃走,然而围攻她的人明显便是老练的玩家,看似松散的包围圈竟然无一丝破绽,人鱼不管往哪个方向逃,都被人用炮狠狠地轰了回来,试了几次,人鱼身上所剩无几的腐肉也掉了一半,露出右半身的骨头架子,模样极是凄惨。
“求求你们别杀我……求求你们……”人鱼见逃生无望,便凄声求饶。
那人看着人鱼毫无尊严地求饶,轻蔑地勾起嘴角,回过头去看了阿白一眼,道:“那条虫子最多只有3级,就算你是1级玩家,只要敢对它挥刀,不用几分钟就能将它摆平了。”
话语中的轻蔑之意溢于言表。
那人说完,扔下阿白朝人鱼走去,一边走一边还说道:“连怪都不敢杀,你还进这个游戏来干嘛。”
阿白静静望着那人远去的背影,无言以对。
.
.
那人一走过去,包围圈便立即裂开一个小口,让她站进去。
“大姐头,是活捉还是……?”有队员发出疑问。
被称为“大姐头”的女玩家撩了下垂到胸前的长发,挑了挑嘴角:“任务没指定非活捉不可吧?”
“哦!”得到指示的队员们立即举起铳枪炮,要将人鱼乱炮轰死。
人鱼眼见要死,绝望之中瞄见了站在远处发愣的阿白,便不顾一切地叫喊起来:“小姑娘!求求你!我不想死!请你让他们别杀我!求求你,求求你!!!”
阿白怔了怔,像是没想到人鱼会向她求救。
大姐头见人鱼还在做垂死挣扎,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冷笑着抬手示意队员们先别动手。
人鱼见敌人们都按下了炮口,顿觉求生在望,不由得喊得更加大声:“小姑娘,我、我是被逼的!那条肉虫控制了我,我……我……我也是没有办法的呀!求求你让他们别杀我,求求你救我……救我……”
阿白静默了片刻,忽然迈开脚步,缓缓都走向人鱼。
负责围猎人鱼的队员们见状,不由得转头去看大姐头。大姐头斜斜吊起嘴角,轻声道:“让她过来。”
包围圈再次裂开一个口子,阿白从缺口走进去,站在那条方才还打算翻脸吃了她的人鱼面前。
人鱼大喜过望,连忙往阿白身前游了游:“救我……我知道你是个善良的姑娘,你一定会救我的……请不要让他们杀了我……我能活到现在已是很不容易了……”
阿白静静地看了她几秒,慢慢地低下头。
.
.
忽然一道金光闪过。
金光的速度快得让人的眼睛来不及捕捉,等大家回过神来时,那抹耀眼的光芒已经没入了人鱼的身体里。
只见那顶着两只兽耳的女孩仅用一只手,便稳稳地握住了几乎有一人高的金色大剑,并将它捅进了人鱼的腹部。她用力是如此狂猛,大剑竟毫无阻碍地一路没到剑柄,血花从人鱼的伤口中疯狂地喷溅而出。
包括人鱼所内,在场的所有生灵都震惊了。
阿白与人鱼靠得很近,近得几乎要将下巴搁在人鱼的肩膀上。她像是闻不到人鱼令人反胃作呕的腐烂气味,只是径自把冷漠的视线越过了人鱼的肩膀,落在远方的海平线上。
人鱼痛得浑身痉挛,腐烂的手握住了阿白的手臂。阿白没有闪避,只是轻轻地将大剑往回抽出几寸。
随着这个细微的动作,人鱼的血流得更加汹涌,
“你……你……”人鱼用尽最后的力气瞪住阿白漠然的神情,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看似最容易心软的女孩子,竟然下手如此狠辣果决。
阿白一直都沉默着,人鱼临终前恶毒的眼神剐着她的脸,她却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安静地伸出一手抵住人鱼的肩,另一手则用力地将大剑完全抽出!!!
——漫天血雾。
.
.
杀了人鱼后,阿白将依旧不染一丝血污的莫土大剑放回背后,转身就走。
大姐头冷笑的声音从后面追来:
“看不出来你杀怪没胆,杀俘虏倒是不手软。”
阿白的脚步顿了一顿。
她背影僵直,让所有队员都紧张起来。甚至有的人已经提起炮口对准了阿白,只要她敢对大姐头不利,立马乱炮轰死。
阿白一直沉默着,在所有人以为她要发作的时候,她忽然转过身来,朝大姐头微微欠身:“谢谢你救了我。”
说罢,不等大姐头回应,她再次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队员们这才松弛了紧绷的神经,将铳枪炮放下。
大姐头默默地望着阿白离去的背影,队员们在她耳边说道:“大姐头,刚才看她的武器,不像是菜鸟会有的啊。她真的是1级玩家吗?”
“我是用‘真实之眼’看的,还能有错吗?!”大姐头呵斥。
“可是她的大剑真的不像是初心者的武器啊……”
听到队员们的疑惑,大姐头沉吟片刻,趁着阿白还未走远,她再次动用了“真实之眼”这个特殊技能,查看了阿白的战斗记录——
——对战45级地狱巨蟒,不敌战死。
——对战8级雪熊兽,技术性压倒全胜。
虽然只是短短的两条记录,却让大姐头猛地睁大的双眼。
她……她才1级,就敢45级的地狱巨蟒杠上?
才1级,就击败了8级的雪熊兽?!
而且是“技术性压倒全胜”!?
资料记录的字眼是有讲究的:所谓不敌战死,是指玩家并非单纯遇到了地狱巨蟒,还对地狱巨蟒做出一定程度的反击后被杀死才叫“不敌战死”。如果没有做出任何反击,或者反击程度不够高,系统就会很简单地记录为“被杀死”。
战死和被杀,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后者是指玩家懦弱无能,前者则是对玩家勇气的肯定和证明。
还有对战8级雪熊兽的“全面胜利”,也是有大文章的。如果是靠装备高级而杀死了雪熊兽,那叫“猎杀成功”。只有凭着自己的技术去对抗雪熊兽并打败它——注意,是打败,而不是杀死——只有满足这两个条件的玩家,才能得到“技术性压倒全胜”这样的评价。
在这个游戏里,要杀死一只怪并不难,但要不杀它却又刚刚好让它无反击之力自愿认输的话,就很难了。
大姐头获得了“真实之眼”这个特殊技能后,就查阅过不少玩家的战斗记录,其中出现最多的是“猎杀成功”,而“技术性压倒全胜”这样珍贵的评价,大姐头仅见过少数几个高级玩家拥有。
虽然游戏设计者很恶质,但系统记录是不会骗人的。但如果记录属实的话,那就说明了这个兽耳娘根本不缺乏实力和勇气!
既然如此,方才她为何不反抗?!
为何要任由那条才3级的肉山怪虫吃掉她?!
大姐头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