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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一过,天气便渐渐转暖了起来,桃花枝上花骨朵儿悄然地一夜之间便冒了出来,树发芽了,草也绿了,到处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或许是春天到了缘故,京师里的人心也有些个躁动了起来——元宵节后那场“江湖仇杀”尚未侦破,每日里刑部、京兆府的官差衙役们总是满街乱窜,动不动就来个大搜捕,搅得京师地面不得安生,这还不算完,不知从何时起,大军即将远征的消息却又悄然地传扬开了,在这等后方不宁之际,此消息着实骇人听闻了些,满京师上下都在议个不停,不止是朝臣们,便是街头的百姓一旦聚在一起,十有**就是在议着这场即将到来的战事。

别人议不议的,李道宗从来不加以理会,他自己是从来不去参与这等议论的,理由么,说穿了也很简单——此番出征他李道宗便是老爷子手下的重要大将之一,早已得了密旨,准备吉日之时便要率先锋部队出发了,该知道的早就知道了,哪还需跟旁人瞎议些甚子,不过么,事情也不是绝对的,旁人的议论李道宗可以不加理睬,可太子李贞说要与自己商议事情,李道宗可就不能不理会了,这不,一大早地接到东宫那头传来的消息,李道宗匆匆处理了下礼部的紧急公务,便即乘了马车赶东宫去了,才刚到东宫的永春门口,大老远就见东宫主事宦官王秉和早已在宫门外翘首以盼了。

“李尚书,您可是来了,太子殿下已在书房候了多时了,说是只要您来了,无须通禀,直接到显德殿详谈便可,李尚书,您里面请。”一见到李道宗下了马车,王秉和便是一路小跑地凑上前去,很是客气地招呼道。

李道宗自是知晓面前这个王秉和乃是李贞的心腹之一,手中的权柄不小,自是不敢有所摆谱,很是客气地回了个礼,笑呵呵地说道:“哦,有劳公公久候了,本官这便去好了。”

王秉和并不算太多话的人,一见李道宗应承了,自是不再多耽搁,笑着往边上一让,比了个请的手势,将李道宗让进了宫门,一路小心翼翼地陪着走到了显德殿的书房外,这才对着李道宗歉意地一笑,疾步走进了虚掩着门的书房之中,入眼便见李贞正蹲在书房一角的一副大沙盘前深思着,忙不迭地便小声唤着道:“殿下,李尚书已到书房外,您看……”

“哦?请他进来罢。”李贞头也不抬地吩咐了一声。

“是。”王秉和见李贞如此说法,心里头虽觉得此举似乎对李道宗有所怠慢,可又不敢出言劝谏,只好恭敬地应答了一声,退出了房去,请李道宗自行进房不提。

“微臣参见太子殿下。”李道宗大步走进了书房,见李贞还埋头于沙盘间,登时便愣了一下,可很快便醒过了神来,恭敬地行礼问安道。

“哦,是十七叔啊,来得正好,本宫正在推演沙盘,十七叔且一道参详一番罢。”李贞从沙盘上抬起了头来,笑呵呵地一扬手,示意李道宗走上前来。

“这是……”李道宗久历战阵,平日里也没少推演沙盘,只一看面前这幅沙盘的地形甚是眼熟,立马愣了一下。

“十七叔高明,此沙盘正是辽东及高句丽之地形地势,呵呵,只可惜时日紧了些,这沙盘只是个大略罢了,也就是将就着能用而已,叫十七叔见笑了。”李贞倒也爽快,直接了当地便认了。

“嘶……”李道宗一听之下,登时便倒吸了口凉气——此番李世民亲征乃是为了争口气,要证明自己尚廉颇未老,这等心思满朝文武谁人不知,哪个不晓,自是无人敢就战略战术一事向李世民进谏,便是李道宗也是如此,此时见李贞摆开了架势,像是要议论此战之军略的样子,李道宗哪能不惊,无他,此事要是传扬了出去,不单他李道宗要吃挂落,便是李贞自己只怕也不讨好,有心要退走,可人来都来了,这会儿要走只怕也难了,此情此景还真令李道宗郁闷非常的,百般无奈之下,只得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微臣可要被殿下坑苦了。”

李道宗的顾忌李贞哪会不知晓,若是有旁的法子,李贞也不愿如此作为,此时听李道宗报怨,李贞也就只能是一笑道:“十七叔莫担心,本宫不会为难您的。”边说着话,边亲手搬来一个锦墩,笑呵呵地一摆手道:“十七叔请坐,久闻十七叔乃战阵高手,本宫今日正好得闲,就请十七叔推演上一局好了,呵呵,本宫就选高句丽,由十七叔主攻如何?”

如何?还能如何?李道宗尽自心里头很有种踏上了贼船的憋屈,却也拿李贞无可奈何,只能是一伸手接过李贞递过来的一把小旗子,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殿下这是要微臣出丑啊,也罢,那微臣就恭敬不如从命好了。”

李道宗也属难得的军事大才,十七岁便已在军中暂露头角,尽管总当着礼部尚书这么个文官职位,可每一回对外之战事他总是其中一员干将,说是身经百战也绝不为过,虽说心里头并不情愿来上这么一局沙盘推演,可一旦开始排兵布阵之后,李道宗脸上的苦涩便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腾腾的杀气——李贞号称大唐军中的后起之秀,名扬天下,隐隐然已是新一代的“军神”,那些个同样以军略见长的老一辈战将心里头可就不怎么舒爽了,李道宗自也不例外,只不过因着李贞如今是太子殿下了,诸大将哪敢说李贞的不是,这回儿能好生跟李贞认真地过上几招,排除了李世民那头的因素之外,其实李道宗也是心向往之的,这一开始杀将起来,自是豪不容情,攻坚战,埋伏战,围点打援,半路劫杀,暗夜偷袭等等,哪样狠便上哪样,这仗一开打,立马杀得李贞惨不忍睹,一路溃败而逃。

杀,再杀,攻坚城,拔山寨,一路高歌猛进的李道宗得意得很,心里头不禁有些子怀疑李贞这些年来的威名是否是吹将出来的,又或是总捡到软柿子来捏而捏将出来的,不过么,李道宗得意归得意,却也没有因此而忘形,一路攻杀虽猛,却并不冒进,依靠着唐军强大的战斗力稳步推进、再推进,不到“五月”便已渡过了辽水,接着连下六城,彻底扫平了整个辽东之后,便即停下来休整了数日,在“五月底”强渡了鸭绿江,开始向着高句丽腹部进军,这一进军麻烦立马就出来了——李贞一反先前的退缩与保守,分重兵把守要隘,每城必守,每守必死战,各种守城战术纷纷上演,以致于李道宗每下一城都得付出相当的代价,每过一个关隘,总得打生打死,这一打将下去,转眼间,时间便已拖到“十月”,可战事却依旧没有太大的进展,就更别说打到平壤了,更加麻烦的是——随着战线的拖长以及李贞不断地派出小股搔挠部队去袭击李道宗的粮道,原本以为供应无缺的军粮很快就出现了巨大的缺口,眼瞅着冬天要到了,李道宗自是无力再进攻了,然则,此时待要撤退之际,却猛然发现李贞不知何时已经派了船队载着大部精兵走海路抄了李道宗的后路,彻底截断了李道宗的粮道,烧毁了唐军预备在鸭绿江边的渡口和渡船,事已至此,李道宗除了举手投降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出路了。

冷汗,满头满脑的冷汗,李道宗呆呆地望着沙盘,愣是没想明白自己究竟是如何落到这等绝境中去的,好一阵子沉默之后,突地扬起了眉头道:“殿下,你那登陆的精锐是如何而来的?微臣始终是想不明白。”

不明白?嘿,这就对了!李贞笑了笑,指点着沙盘上一座海边的森林道:“十七叔,尔虽重视后路,也没少派重兵以确保粮道之安全,本宫若是调动大军绝对无法瞒得过十七叔的哨探,不过么却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将精锐化整为零,分批出击十七叔的粮道,不管得手与否,所有参战之军卒并不在回军中,而是躲入了此处密林中事先便预设好的营地中,如此聚少成多之下,数月下来,要积累两、三万精锐似乎不是难事罢。”

李道宗细细地想了想李贞的话,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殿下高明,微臣万不能及也。”

李贞并没有因为李道宗的赞誉而兴奋,相反倒是阴沉下了脸来,缓缓地道:“十七叔过誉了,唔,本宫以为盖苏文那厮当无本宫这等机谋,然则,真要让我大军无功而返,却也容易得很,只消以空间换取时间,待得我大军过了鸭绿江,便即刻拼死抵抗,如此战将下来,纵使我唐军天下无敌,却也难有胜算矣。”

“这……”李道宗亦是兵法大家,自是看出了此等战法的阴险之处,一时间便有些个茫然了,当然了,并不是李道宗想不出破敌的战法,而是此战策乃是李世民亲自定的,别人根本就没有置啄的余地,此时面对着这等必然不胜的战局,李道宗真不知该说啥才好了。

李道宗的苦衷李贞自是心里有数,实际上李贞对此也有些个束手无策——此番随李世民亲征的诸位重将中,李贞与李绩、苏定方之间的关系虽尚可,却远不到能推心置腹的地步,另一员大将张亮则是魏王一系的领军人物之一,而程咬金么,虽是员重将,可却不以智谋见长,他提出的计谋谁敢用之?至于秦怀玉、薛仁贵等人虽已在军中开始崛起,然则毕竟资历尚浅,他俩提出的战策未必能得到诸重将的重视,算来算去,除了抓住李道宗之外,李贞还真不知该找何人了,此时见李道宗为难,李贞也略有些子犹豫,然则,为了大唐能有机会胜出此仗,李贞却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指点着沙盘道:“本宫有二策或可得一场大胜,不知十七叔愿闻否?”

李道宗自是知晓李贞叫自己前来,为的就是要交待此二策,此时见李贞已然开了口,自知是躲不过去了,咬了咬牙道:“请殿下吩咐,微臣洗耳恭听便是了。”

一听李道宗应承了下来,李贞心头稍安了些,长呼了口气,指点着沙盘道:“十七叔请看,过了辽河之后,诸城去岁大多已被我大军攻掠过,城不坚且士气不振,极易下之,唯二城难攻,一为安市,二为乌骨,两者一前一后,足以塞涩我军之进军通路,依本宫看来,若无奇计,此二城非旦夕可下者,若战成僵持,我军虽未必便败,然无功而返却是不免,某之二策皆是围绕于此,其一,大军围攻安市,狂攻之,令敌大举增援,而后阴以强将精兵奇袭乌骨城,若能拿下,则安市成孤城矣,可围而不攻,分兵绕过安市,走乌骨,则可奔袭平壤,若敌无强将出战,则平壤旦夕可下,平壤一丢,高句丽亡矣!此计关键便在奇袭乌骨城上,虽有可取之处,却未必一准能成,若以把握计,约三成罢。其二,大军依旧围攻安市,若是无法遂拔,可分兵走海路,进新罗,从新罗出发夹击高句丽可也,本宫料定高句丽之精兵皆在前线,后方必然空虚无比,只消能突破一线即可横扫平壤,此战当可大胜,此计以把握论,当有六成矣!”

唐军去年攻辽东便已动用了大量的船只进行登陆战,此番出兵亦然,就战船而论,要筹集装载数万精兵及辎重的船只自是不成问题,这一条李道宗心里头有数得很,面对着李贞提出的这两条可行之战略,心中已是恍然,伸手抹了抹头上的汗水,试探着道:“殿下此二策大妙,该当面奏陛下才是。”

切,要能奏老子早就奏了,何须费老大的劲将尔请来扯这么通废话!李贞哪会不知道李道宗这是在故意装着糊涂来着,心里头没好气地暗骂了一声,可脸上却依旧平淡得很,耸了下肩头道:“十七叔,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此二策献早了,恐难奏效,望十七叔能将此二策牢记在心,待得安城战事胶着之际,由十七叔亲自提将出来方可见效,本宫拜托了。”

或许是感受到李贞心头浓浓的忧国之心,也或许是被李贞的话挤兑到了墙角,李道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地变幻了几回,这才苦笑着道:“殿下这是要架微臣上火炉啊,罢了,此二策乃是某自想出来的,某提便是了,至于陛下能纳否,就看天意罢。”

“多谢十七叔了,但有一条,天时若是近了十月,严冬将至矣,万勿再战,须得退兵为上,小侄再次谢过十七叔了。”李贞一听李道宗应承了,心情顿时为之一松,霍然而起,对着李道宗便是深深一躬,很是诚恳地说道。

“殿下何出此言,某此来不过是来探讨殿下诸妃之封号事宜也,其余之事微臣一概不知。”李道宗侧了一步,以示不敢受了李贞的大礼,口中却一本正经地回了一句。

“呵呵,那是,那是,十七叔事忙,本宫就不多耽搁您了,一切都拜托了。”李贞自是听得懂李道宗这是在于自己对口供呢,这便哈哈一笑,比了个请的手势。

“殿下您忙,微臣就先告退了。”李道宗深深地看了李贞一眼,而后躬身行了个礼,大步退出了书房,自回礼部衙门办差不提。

“哎……”李道宗都已走了良久了,李贞却始终愣愣地看着书房的门口,心里头满是寂寥之意,然则能做的事李贞都已经做了,剩下的也就只能听天由命了罢,如此一想,一股子无力之感便即涌上了心头,不由地便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苦笑着摇了摇头,向房门口行了去,打算到后殿中寻安乐小公主开开心,可才刚行到门口呢,却见王秉和斫了进来,陪着小心道:“殿下,京兆少尹杜全明求见,您看……”

嗯哼,终于来了么?有意思!李贞自是知晓杜全明的来意,也早就在等着他的到来了,此时一听王秉和说杜全明求见,李贞这便笑了起来,一挥手道:“宣他到此处来罢。”

“是。”王秉和紧赶着应答了一声,匆忙退将出去,自去宫门外宣杜全明觐见不提。

“微臣叩见太子殿下。”面色惨白的杜全明哪还有前几日刚署理京兆府尹之意气风发,一见到李贞端坐在书桌后,忙不迭地便抢上了前去,竟跪伏于地,大礼参拜了起来,声带颤音,惶恐之意毕露。

呵,这小子还真是会装蒜,有趣,演技不差么。李贞这几日早已派人详细调查过杜全明了的,自是知晓其人并非怯弱之辈,此时这等惶急之色也就是装出来给李贞看的,为的也就是要李贞大发善心帮他脱难罢了。

这个忙是肯定要帮的,不管是为了将杜全明本人还是将整个杜家拉拢过来,抑或是为了给老爷子一个合理的交待,李贞都会帮着杜全明将此事揭将过去,不过么,要帮忙是一回事,怎么帮却又是另一回事了,为上位者最忌讳的便是让手下人以为很轻易便能得到上司的帮助,若真是如此,一者上位者的威信自是无从说起,再者么,若是事情办得太过顺溜,要想让下属记住上司的好,只怕就难了不是?于是乎,尽管杜全明装出了可怜巴巴的样子,李贞却丝毫也不为所动,手中拿着本奏折,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口中漫不经心地道:“杜少尹怎地有空来本宫处?唔,本宫若是没记错的话,十日之期便是明日了罢?”

“殿下英明,确实是明日到期,可……,哎,可如今魏王殿下突然病倒了,如今无人主持大局,微臣、微臣无奈之余,恳请殿下能帮着微臣缓颊一、二,若能再多个三数日,微臣也好从容部署……”杜全明原先是装可怜,可这会儿见李贞一副浑然不在乎的样子,却是不用再装了,心惊胆颤地禀报道。

病了,哈,妈的,老四那厮竟然玩出了这么一手,这老滑头!李贞一听李泰装病,登时便是一阵好笑,也无心去听杜全明的废话,扬了下手,打算了杜全明的叨絮,冷笑一声道:“宽容三数日,嘿,纵使再有个十日尔便能破得此案么,嗯?”

真要是能,那才是怪事了,可这当口上杜全明也不敢说不能啊,没奈何,只能跪倒在地,拼命地磕着响头,至于嘴巴则是闭得紧紧的,唯恐一个不小心说漏了嘴,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

“够了,平身罢。”李贞不动声色地任由杜全明磕得额头都见了血,这才虚抬了下手道:“若是能破,一日便足以,若是不能,再拖上十年亦是枉然,看尔诚心,本宫这便教尔个乖好了,尔且附耳过来。”

一听李贞同意出手相助,杜全明登时便大喜过望,便是连额头上的血迹都顾不得去擦上一下,连滚带爬地起了身,凑到了近前,恭恭敬敬地弯着腰道:“殿下请吩咐,微臣定当遵行无误。”

李贞笑了笑,就着杜全明的耳边低低地吩咐了一番,听得杜全明先是惊讶,而后便是兴奋得眉飞色舞起来,待得李贞话音一落,紧赶着便又是一个大礼参拜,高声道:“微臣多谢殿下指点,事不宜迟,微臣这就回去安排,微臣告退。”

“去罢。”李贞懒洋洋地挥了下手,无可无不可地吭了一声。听李贞准了辞,杜全明赶忙趴下,再次磕了个头,爬将起来,脚步匆忙地退出了书房,自回衙门忙碌去了。

“嘿嘿。”待得杜全明一走,李贞自失地一笑,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大步行出了书房,逛荡着往后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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