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府,天光大好。
夏日的炎炎烈日,灼烧着片片黑瓦,也灼烧着廖明的灵魂。
与这股难耐的灼热成鲜明对比的,便是面前这六扇门门主身上,发散出的透骨的寒凉。
他自上而下的注视着廖明的双眼,面无表情,却像是将他的一切早已看透。
他一身黑色的缁衣,那般强大的压迫感,某种程度上比灼心的正义之光,更令廖明感到绝望。
尤其是,当他不疾不徐,把廖明投毒所做的一切缓缓道来的时候,那如同地狱里执掌生死册的判官般清晰透彻的讲述。
不得不让廖明怀疑,当时的他,是不是就站在自己的身旁?
“你其实一直怀恨在心,不是因为自己母亲死了而记恨刘家。”苏辰一手背在身后,“你是因为,母亲的一条命,竟然只能换回来十几两银子而怀恨在心。”
廖明一愣,下意识的反对:“你不要胡说!”
“你推着你母亲的尸体来京兆府,请求为你母亲伸张正义的时候,编织了那么一大段的谎言,细数了刘家那么多的罪名。”苏辰在翘头案上拿起一张讼状,拎在手里,展示在廖明的眼前,“字里行间痛心疾首,恨不得与刘家同归于尽……”
他挑眉轻笑:“最终的诉求,却写了白银一百两。”
苏辰打量了手里的讼状一眼,毫不客气道:“这上面,甚至连个道歉的要求都没有。”他话音未停,“而你那时恰好,刚在赌场输了白银八十两。”
“本座还真是第一次见到,将自己的母亲马革裹尸,抛尸荒野,如今连个埋尸地都指不出来的人,打着为她讨要说法的名义,来京兆府递诉状的。”
他的话无比犀利,像是一把刀,将廖明那还看的过去的躯壳,拨开了一层,露出内里那不堪灵魂的一角。
这个方才还淡定从容的男人,此时面颊刷白,双唇颤抖。
他抿了好几下,也无法让自己干瘪的唇,稍稍有些淡淡的起色。
苏辰不急,他收好手里的讼状,继续道:“三个月之前,刘家少爷刘乐思偶发的病痛,给了你一个绝佳的机会。”
“或者说,给你那无处发泄的不甘,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他冷冷瞧着廖明的模样,从他那细微的不宜察觉的细小表情中,肯定了自己的推测。
这个男人当时推着他的亡母到京兆府来,就是为了讹刘家一笔银子。
一笔他觉得能暂时令他富庶起来的银子。
只可惜京兆府尹方正是个秉公断案的硬石头,并不为他三两句的谎言所蛊惑,竟然一路深究,将他虚伪的谎言拆了个干净。
没能讹到银子的廖明,在之后的几个月里,因为手头拮据,越想越气。
气自己有个不争气的母亲,才偷了那么一回,竟然就摔死了。
气自己怀才不遇时运不济,才赌了那么几次,竟然就回不了本。
向他这样的天才,若不是出身不好,进不了那富家子弟才能进的学堂,又怎么会混成如今一个医馆学徒的模样。
他的人生不应该是这样的,他应该是前途无限,是一片光明,是充满坦途的。
他就只是缺一个机会而已,缺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而已!
“在你最需要这个机会的时候,刘家的少爷刘乐思,病了。”苏辰目光寒凉,他将那些被烧的只剩下一半的方子拿了起来。
“你其实不是要杀死刘乐思。”苏辰说,“你只是想让刘家察觉到,曹大夫救不了自己的儿子,那之后,你好顺理成章的,以自己母亲和刘家的关系为借口,插手这件事。”
苏辰将那张可以解藤黄毒的最终的药方举在手里:“你想以你自己的手,救下刘乐思,而后摇身一变,成为让刘家感恩戴德的恩人!”
公堂上,一片死寂。
君歌惊了,诧异的看了一眼身旁的沈杭,又望向坐在翘头案后,捏着惊堂木的方正。
确认了,他们也一样,惊讶的连表情都失了控。
这是什么样扭曲的逻辑才能干出的奇葩行为?
可这些行为,在苏辰的解释下,竟然真的能够串在一起,解释的通。
苏辰没有理会其他人的诧异,仍旧廖明的所思所想与真实的目的,从他那污浊的灵魂上剥离出来,晒在所有的人的面前。
“你好不容易才有机会攀上刘家,攀上这给皇室作画的世家。”苏辰冷笑,“比起一次性的赔偿,细水长流才是更好的,不是么?”
廖明眸色之中尽是惊恐,他看着苏辰,半晌,颤抖着说:“血……血口喷人!”
苏辰点头,侧脸望着另一边,低着头在药包里查找许久的曹大夫。
“嗯,确实不全面。”他边说,眼角的余光边戳着廖明,“你还想就此让曹大夫,声誉扫地。”
话落,曹大夫惊讶的直起身子,看向苏辰。
看着他不疾不徐的说:“你在曹大夫手里做了这么多年,他都没有让你坐诊,你早就恨透了。”苏辰将药渣中的白芷捏在手里,“廖明,你这个局,本身就不是针对的刘家。”
苏辰冷笑:“你针对的,是曹大夫。”
“刘家是你的棋子,你还需要刘家为你日后梦寐以求的生活鞍前马后。你做梦都在想着如何将曹大夫从那诊室里拉下来,做梦都在想着什么时候那诊室里能换成自己,功成名就。”
他猛然甩手,将白芷扔回了那一摞药渣中。
砰的一声闷响,如同一把重锤,打在他头顶正中的位置。
“一派胡言,血口喷人!”廖明说着就想要站起来,却在抬头的那一瞬,从苏辰的眼睛里,瞧见了无尽的轻蔑。
这场审讯,本身就是单方面的心理碾压。
从苏辰最初试探的那两句话开始,廖明就已经失去了胜算。
善于攻心的苏辰,早就抓到了攻破廖明心理防线的,最有力的剑。
他早就发现了他的自卑,他的恐惧,以及他内心深处,藏匿最深的渴望。
“你真可怜。”苏辰淡笑。
“你从不真正努力,永远在尝试成功的捷径。”他说,“你一无所有,却还想要得到所有人的认可。”
廖明愣住了。
就那样看着身前的苏辰,轻描淡写的,将那把锋利的匕首,猛的戳进他的心里。
他说:“你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