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末,李莹一身囚服,从狗洞里爬出去,头也不回的奔进了荒野中。
以至于那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她都只能从之后的进奏院小状上,看一个表象。
李莹不知道,拥有着多重身份的苏辰,虽然在朝上确实没有为李成梁说一句好话,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顶着欺君之罪,把脑袋挂在腰上,悄悄的筹划了一场营救。
他带着左杰、程文清和汪明,避开护城守军,连夜捣毁了那么多土匪窝。
将那些真正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人送进天牢,再一个一个的把李成梁的家人、妻儿置换出来。
直到那时,左杰才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
他以为给了李莹一条生路,实际上,却将她推进了未知的深渊。
风雨飘摇了三个月,躲官兵,啃野草,瘦的皮包骨头的李莹,意外的遇到了好心的于家老夫人。
京城之外,伊河以南的杨山下,于家的别院坐落其中。
李莹为了活下去,隐瞒了自己的身份,被老夫人带回了别院,好生照顾了起来。
这个京城长大的孩子,见过大风大浪之后,学会了看人眼色,用漂亮话哄人开心。
因为长的秀气又知书达理,嘴甜还懂得人情世故,她在刚刚丧孙女的老夫人心中,渐渐占据了一席之地。
聪明的李莹察觉到了机会。
她多方打听之后,知道了这于家小姐从出生起,就因为身体不好被送到别院,常年只有老夫人一人陪伴,连亲生的父母都从没回来瞧过她。
于是,她在夜里悄悄翻入于家祠堂,看着已死的于宜牌位,上了三炷香,重重的叩首在地。
而后,将于宜的牌位,扔进了水井里。
她偷了她的身份,利用了老夫人的糊涂,逐渐的,让自己成为了于家的小姐。
成为了替代品。
但只要能活下去,替代品又如何?
从牌位入水的那一刻起,她就是商贾于家的小女儿,她就是于宜。
老夫人的糊涂越来越重,身边人已经逐渐认不得。
李莹便趁机换掉了所有的家仆,独自陪伴在老夫人身旁,直到为老夫人亲自送了终。
没有人怀疑过她是谁。
奔丧的于家父母,看着哭成泪人的她,不疑有他。
就那样,她洗白了身份,名正言顺的,又一次重回京城。
不再是李莹,而是于宜。
不再是无忧无虑的世家小姐,而是将复仇两个字刻在骨头上的,索命的阎王。
但她不知道,自那一晚她逃跑之后,很多很多年,青龙卫一直在秘密的寻找李莹,可始终一无所获。
眼睁睁将她放走的左杰,也因为不能承受自己这重大的失职,以及那一瞬对苏辰的怀疑所酿成的恶果,自请退至刑部,做个七品小吏。
他难以原谅自己,日日在街上寻找着李莹。
那一日,京城妆粉店里传出吵闹的声音,恰好吸引了他的注意。
已经贬职去了刑部,做一个闲散捕头的左杰,站在店门口,看着带着丫鬟与店家争论妆粉材质的,那张熟悉的面庞,鬼使神差的挡在了她的身前。
就好像是弥补一样,弥补自己那年冬季没能保护好她的错。
那一瞬,所有的棋子都到齐了。
命运就像为两个年轻人开了一场巨大的玩笑,谁也没能想到,再相遇会以这样的方式。
将自己全家压入天牢的人,时隔多年,却一身缁衣,挺身而出的挡在于宜的身前。
那轮廓好似有光,让她有一瞬间的恍然。
甚至有“若能在他身旁,做个寻常的姑娘,也挺好”的念头,一闪而过。
若无这灭门之仇,兴许他们的相遇,会有个不同的结果。
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以她改名换姓,无悲无喜的睨着左杰,福了一礼,笑着说:“小女于宜。”
这样残忍的开局。
残忍的何止是于宜。
那一瞬,透过她心如死灰一样的眼眸,左杰知道,这无法逆转的命运之轮,注定要从他身上轰然碾过。
他的灵魂与萌生的爱意,被会压成尘埃,随风而散。
只是这一切,他无比的希望能来的再晚一些,晚一些就好。
晚一些,当苏辰的计划成功,当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等李成梁再一次以“李成梁”自己这个身份站在阳光下的时候。
也不枉费他瞒着所有的人,保护下自己唯一的爱人。
他悄悄守护着她,带着她,只为了她能有个真心的笑容。
他与她,时常两两相随,河中泛舟,看明灯千盏,烟花朵朵。
人心肉长,李莹也不例外。
她动摇着,犹豫着。
她从未想过,自己真心的笑容,给了杀父的仇人。全心的挂念,也给了杀父的仇人。
她看着左杰求亲时诚恳的说会保护她一生,给她一生幸福的时候,她甚至不知道面颊上流下的眼泪,到底是什么味道。
她不幸福,也不开心。
相反,苦涩异常。
可事到如今,她愣愣的站在那里,看着自己朝思暮想,日日夜夜都惦念着要为他们复仇的家人们,看着石阶上缓缓走下的老父亲,看着李成梁那比曾经苍老的容颜,看着母亲哭成泪人般靠在哥哥的肩头上。
李莹迷茫了。
她双唇一张一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拼尽全力的出逃,出逃之后经历的种种苦难,她甚至昧着良心顶替了别人的身份,用着别人的名字,鸠占鹊巢,欺骗了别人全家……
一个人独自承受了这么多年,一个人独自筹划了那么多事。
到头来,竟像是泡沫般,砰的一声,碎成了粉末。
就像是个笑话。
她抬手,捂着自己的嘴。
所有的坚持,所有的信仰,所有的期望,在这一瞬间,从最底层,轰然崩塌。
“你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苏辰依旧话音无波,“绝处逢生,你当懂。”
他垂眸,顿了顿才继续道:“紫薇宫是病了,可天下没病。”
“李家是幸运的。”
说到这,苏辰话音沉了不少,他自嘲一般轻笑:“多少人,没有李家的运气。”
比如更杨的杨家,比如柳南的安家,比如苏辰的,米家。
他言至于此,冷漠的看着摊跪在地上,真正哭成泪人的于宜:“现在,来说说我给你的机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