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风如滚滚的热浪,自京城上空席卷而过。
燥热与声声阵阵的蝉鸣,令君歌的心像是无根的浮萍,飘着,荡漾着,烦躁得落不了地。
她是聪明的,因为聪明,所以疑惑。
因为有自己的思考,所以对这天下运行的方向,越发的琢磨不透。
彭应松睨着她惆怅的容颜,微微勾起唇角。
他仿佛看到了二三十年前,那个刚刚穿上御史缁衣的自己,挣扎在自己的正义理念与凄惨现实之间,找不到一个平衡。
也和现在的君歌一样。
他不满当下的制度,不接受一切灰度的空间,不理解为什么正确与错误就摆在眼前,可依然有人像是瞎子一样,冲着错误的方向一往直前。
“你觉得正义是什么颜色的?”许久,他认认真真的看完了手里的案宗,合上了最后一页。
“君歌。”彭应松睨着她的双眼,“你眼里,这大晋律令行使的正义是什么颜色的?你手里的权力,又是什么颜色?”
君歌蹙眉。
她不明白彭应松话里的意思。
“如果牺牲一个人,可以活下一百个人,但必须舍弃正义……”彭应松道,“又如果勇敢的践行正义,保住了那一个人,但再之后,会害死一百个人……”
他笑起:“你如何选择?”
不等君歌回答,彭应松深吸一口气,背靠在太师椅上:“三法司日日都在做这样的选择。”他说,“先前有个拐卖孩子的女人,为了给自己的儿子提供赌资,短短三四年,卖掉了四五个孩子。”
“朝中有重臣便质疑三法司,认为应该修改刑律,将拐卖者一律从重处罚,格杀勿论。”彭应松微微眯眼,看着君歌,“你如何以为?”
拐卖儿童,破坏的何止是一个家庭那么简单。
这样污浊的生态链,根本不应该留有手下留情的余地。
“当诛。”君歌道。
闻言,彭应松出人意料的笑起来,他顿了顿,手指敲着书案问:“你设身处地的想想,假若你就是那个拐卖的人呢?假若你犯下这样的罪行,一旦被人发现,就会死呢?”
他的话,轻轻的点了君歌。
她抬手,细细摩挲着自己的下颚,思量许久,蹙眉道:“……那我可能会在有暴露风险的时候,杀掉那个孩子……”
只要没人知道她干过这个事情,只要没有证据,她便可以脱罪。
“而且风险太大了,我还不如……”君歌一滞。
彭应松的手指恰到好处的翘在了书案上:“拐卖的风险太大了,还不如杀了卖尸,在被府衙追捕的时候,为了脱罪,甚至可以下死手,对不对?”
他和煦的笑着:“谁人不痛恨拐卖?谁人见到人贩子不想大卸八块?但……”他沉声道,“律令不能。”
“只要孩子活着,或者说,有极大的概率能活下来,便有找回来的希望。”彭应松垂眸,“如果死了,一切都没了。”
“拐卖孩子的人可恶么?”他问君歌,却又自问自答,“可恶,可恶至极!”
“那!”君歌诧异的看着他,“那难不成!就这么不痛不痒的放任不管?”
彭应松摇了摇头:“你要时刻记得,律法的价值观是从何而来的,它应该回应的是什么。”他说,“一代代三法司,就是为了这些细节能更完善而存在的。”
他说:“这也许需要很久,但我们始终在努力。”
他将君歌交给她的案宗推了回去,点着上面的内容说:“而在这过程当中,御史的选择,捕头的选择,衙役的选择,看似细小,却有可能拯救无数人的命。”
“这不是错。”他笑起,“这是可以有的弹性区间。”
“你得感谢大晋的律法体系,没有你想象中的成熟。”
君歌站在屋内,愣愣的看着那本案宗。
她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
彭应松看似在说律法,却好似又处处没在说律法。
她一筹莫展,心乱如麻。
“师父……”君歌咬唇,“我是不是,不太适合做御史?”
彭应松撑大了眼:“哎哟!”他哈哈的笑了起来,“我承认,你最近面对的事件,复杂程度远超你的想象,但我认识的那个君歌,不像是知难而退,会选择回避的人。”
他叹一口气,从身后博古架上拿出来一个小盒子:“这里面,都是御史台这段时间遇到的问题。”
“舍弃正义,保一个人,与保全正义,杀一个人,而后间接害死他背后百余人,便是这盒子里的问题之一。”
彭应松的手轻轻拍着盒子盖:“这山贼可是打劫了不少官员商贾,但他打劫的银子,却分给了全村的老弱病残。”
“那个村子,男丁在边疆驻守,老的老小的小,除却当中识字懂礼的,在外面从事些商业,剩下的全是妇孺。”
“去年年景不好,大旱之后颗粒无收。”他看着君歌,“妇孺当中有魄力的一员女子,便做了女山贼头目。”
“如今,若是斩首她,山贼是灭了,但百余户老弱病残怎么办?饿死?”
“可若是不斩首,劫匪就是劫匪,抢夺就是抢夺,大晋律法颜面何在?皇族颜面何在?”
他微微眯眼,将手里的盒子端起来,把君歌问他的问题,又原封不动的抛了回去。
“君歌,如果是你,此案当中的民心与你御史的职责,你怎么选,你选哪个?”他说,“你是推行你的正义,彰显你的律法权威,还是背弃这一切,给那百余老弱病残活下来的机会?”
两人之间沉默了许久。
御史大夫的书房,仿佛接受不到盛夏阳光的洗礼,那寒意自下而上的涌上来。
许久,君歌沉默着摇了摇头。
她选不出来。
她咬着唇,面色难堪至极。
她竟然选不出来啊!
洞察这一切的彭应松没有再说话,只冲着君歌摆了摆手,示意她可以离开了。
那天,君歌觉得如在寒冬,仿佛太阳都是扎眼的。
她一遍一遍的回忆着彭应松的话,如坠冰窟。
另一边,六扇门门主院里,苏辰看着手里的信,半晌,将它递给了站在一旁的沈杭。
他说:“把君维安‘意外’真实的案宗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