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代的青楼有四种性质:一种是大型表演场合,里面既有才艺俱佳、容颜倾城的歌姬舞女,也有时称“百戏”的杂技男演员,更像是歌剧院、杂技院,每天都有人表演时称“百戏”的杂技、讲史、歌舞、蹴鞠、相扑等娱乐节目。第二种规模比较不如前者,它虽然办不了户外的大型演出、比赛,但可以在室内进行的才艺表演都有,当然也有其他项目。
以上这两种,都是世家门阀、达官贵人在背后操控。
第三种名声远不如前两种,里面的娱乐种类也没有那么多,有的甚至是专门做pi肉生意,不过虽然各方面的档次、品质都不高,但却胜在价格低,能够满足收入不高的男子的需求。
而最后一种青楼如同漂亮的园林一般,规模虽然比较小,但内容形式却相对纯粹一些,同时也是文人墨客、达官贵人咏诗作赋、舞文弄墨喜欢去的好去处。这种青楼的收入来自艺术、茶、酒、食、打赏。只不过由于其东主要么是“年老”过气的名妓、要么家庭惨变的大家闺秀和妾室、要么是世家门阀和达官贵人……但不管是来路是什么,这里的女子都很聪明、心眼特别多,还精通各种骗人的套路。
在这里,虽然有类似《李娃传》《杜十娘》的故事发生;但更多的却是闭门读书、不谙世事的富家子弟上当受骗。他们不知艺人和鸨子惯用伎俩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一个装可怜一个装凶恶,于是便心甘情愿当起了某个“可怜”艺人的舔狗,最后连手还没牵着,就已经被骗得一无所有。
而杨纶所说的绣云阁,便是最后这一种了,同时也是这种之中规模最大的一家。
步入大门,一眼看去,杨集都怀疑自己到了萧家的花园或别苑。
这个绣云阁的确幽静雅致,精致的屋嵴处错落有致的绵延开去,假山花池、青松翠柏、亭台楼阁。那些充满江南风格的水榭亭台不止隐于花木丛中、淙淙流水边,而是因地制宜、因势而建,让人置身其中,有忘却尘俗之感。
不远处有水榭有栏杆,栏杆形态优美,曲线流畅,俗称“美人靠”,此刻就有一名小美人将她婀娜身姿倚靠在栏杆上,蛾眉翠黛,与这园林混然一色。不远处有架秋千在微风中轻轻摇动。
这本是极美的画卷,可是从前方远处高楼传来的鸟鸟的丝竹管弦之乐、一两声狂放的大声,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杨集——这儿就是一家青楼。
紧跟其后的迎客小厮也是见惯了大人物的人,他虽然不认识杨集,可杨集的气度,在门外广场上的马车和气势逼人的大群随从、以及跟在吩咐的十名随从,让他知道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此时又见到杨集不像是来乐呵乐呵的人,他躬身施礼道:“郎君可是找人?”
杨集目光看向这名小厮,他也想不到绣云阁这么大,问道:“儒生聚会的地方在何处?”
小厮这才明白杨集的来意,他连忙答道:“今天作东的滕王包了北楼三楼大雅间,四楼和五楼的客房。宴会举办地是三楼,只不过开宴时间是未时四刻,离此时还有半个时辰有余,故而客人都还没有来。”
看了杨集一眼,又说道:“三楼有几个小会客厅,郎君是否要去奉茶等候?”
杨集终于明白杨纶为何让自己多带钱财了,原来是杨纶请客,却要自己结账,他挥了挥手,说道:“不必了,我先逛一逛,时间到了自己去。”
“喏!”小厮应了一声,又说道:“附近都有待命的仆从、侍女,郎君若是不识路,可找他们询问,让他们带您宴会举办地。”
说着,便一礼而退。
时间还早,杨集也不急,沿着小河悠哉悠哉地闲逛,忽然看到前方有一个凉亭,远远可以看到亭中坐了四名士子,亭外还有三个厨娘整了一个烧烤摊子。
杨集顿时来了兴致,这种配置与后世的旅游景区还蛮相像的,不过这些厨娘应该是绣云阁的人,而不是外包出去。她们的存在,既能满足游园客人的口腹之乐,又能赚到钱,而且还能给客人当向导,搞不好还兼着拉客之职。
上前一看,杨集发现她们装货物的车子装了木轮子,里面有很多腌制好的生肉、盘子、碗快、酒壶、酒杯。而铁制的长方形烧烤架像是一个移动的小灶台,烧烤部位的炭火烧得正旺,铁网之上烧了几块肉,而两头装了四个方形鼎罐,正冒着腾腾香气扑鼻的白汽。
烤肉显是凉中顾客点的,而煮着的东西,当是一直有的汤汁。
这几名厨娘年纪也就三十岁左右,长得十分漂亮,应该是“年老色衰”的退役者,她们没有处可去,便做了厨娘,几人见了杨集过来观看,行礼道:“恭迎郎君。”
“里面还有位子么?”杨集明明吃过不久,但是在这园中闻到烧烤的香味,竟然又饿了。
“有的!”一名厨娘柔声答道。
看到紧跟而来的朱粲、宗罗睺勐咽口水,杨集掀开一个鼎罐,见里面白色的汤汁沸腾着,里头还有很多煮熟了的炖肉,便向这名厨娘说道:“先来十斤炖肉、三壶葡萄酒,另外再烤十斤。”
“喏!”厨娘应了一声,微笑着向杨集说道:“郎君,这羊肉是同州羊,要比其他贵些。”
同州就是关中的冯翊郡,该地粮谷丰饶、水肥草美,那里的胡羊肉质细嫩、味美可口,而且这些胡羊从小就吃着大片生长的沙葱,身上自然就去了膻味;也是因此,价钱要比其他地方产出羊肉贵了很多。
厨娘这么说,主要还是不想惹来纠纷;若是客人认为她们以次充好、收高价,最后倒霉的还是她们这些小人物。
“无妨无妨。”杨集都被迫包场了,这点小钱又算得了什么?他向朱粲说道:“老朱、老罗,你俩在这儿等着,先把钱给付了,等她们做好了,再端来。”
交待完毕,便步入亭子之中。里面有四个石桌,那四名士子围坐在一桌,另外三桌空着,于是杨集随便到一桌坐下。
他的到来,那六名正在交谈的士子自然而然的看了过来,一名面带稚气的年轻士子见他气度不凡,且孤零零一人,他想了想,便起身向杨集拱手一礼:“在下荥阳郑纶,兄长也是参与国考的士子么?”
杨集闻言愕然,起身向这名文质彬彬的少年的还礼道:“在下张掖杨文会,贤弟可是郑氏高门子弟?”
“数百年前也许是,但如今,小弟仅仅只是郑姓而已。”郑纶微笑着说完,抱拳邀请道:“相逢也是缘,兄长不若过来坐坐?”
“如此便叼扰了!”杨集也不客气,便走了过去,找了个空位坐下,而后向向另外三人拱了拱手。
三人微笑着还礼,并一一自我介绍,一人叫郑桥、一人叫赵元、一人叫张亮。
他们和郑纶一样,都是来自荥阳郡,从他们都是乙榜考生的信息来看,当是寒门士子。
对于这名自称是张亮的考生,杨集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记得不错的话,凌烟阁二十四名臣的张亮也是荥阳人士。而眼前这个张亮面色黝黑,衣着也很朴素,远不如另外三人华美。
相对这四名初出茅庐、不知人心险恶的少年,杨集已是官场老人,仅仅只是了解寒暄几句,就把他们的底子打探了清楚。
这四人确实都是家有田地的寒门子弟,但却不算太富裕,他们一边读书一边务农,由于都是来自荥阳郡寒族,且都才华横溢的人,便惺惺相惜的成了好友。
他们今天来这绣云阁,并不是招“技”,而是绣云阁学了朝廷武举和科举的选才之法,联合北曲另外十家出名的青楼举办了花魁大赛,于是跑来看热闹。但是他们囊中羞涩、包不了昂贵的雅间,便没有进入其中;只等开幕之后,再去当围观观众。
一听这个,杨集隐隐约约察觉到杨纶包场的深意了,只不过作为主办方的绣云阁思路还不成熟、不敢引入官方力量,如果换成繁荣“昌”盛的宋、明、清,主办方和参与比赛的青楼定然邀请本地父母官、名流当裁判,而不是让“杨纶”自己出钱包场。
大致介绍了一番,郑纶又给杨集满了一杯酒,好奇的问道:“杨兄不知此事?”
“这些天一起和好友温习功课,并不知这个花魁大赛。”杨集说了一个理由,问道:“不知评判的规则又是什么?可有主考官?”
“这是洛阳风月场自娱自乐而已,哪有什么规则、哪有什么主考官啊?一切都是以钱财为准。”郑纶摇了摇头,说道:“绣云阁和另外那几家青楼做了号称金、银、铜的三色牌子,观看的客人若是觉得某个花魁好看、歌舞好,可向侍者购买牌子赠予这个花魁,金牌百贯、银牌十贯、铜牌一贯。最后以牌子的价值来算,谁的牌子多、牌子总价高,谁就是花魁。”
杨集哭笑不得,这不就是氪金打榜的游戏么?与前世的网红pk也没什么区别。
想了想,又问道:“客人买牌子赏给各家青楼头牌的钱,是全部属于绣云阁呢,还是各家参赛的青楼自己拿?”
郑纶说道:“据说一半属于提供场地的绣云阁,一半属于参赛青楼;而他们所派出的参赛女子分到多少,那就不得而知了。”
杨集懂了:演出平台先分走一半收入,参赛工作室拿一半,至于工作室分不分给自家参赛艺人,那都是他们自己内部的事儿。若是参赛各家青楼在此之前,先进行一轮内部pk、决出前来参赛的“小组冠军”,那么他们也是平台,事先就赚了一大笔。
而出钱的人,自然“粉丝”们了。
对于主办决赛的绣云阁来说,不管各家青楼有没有托,作为平台的它都是稳嫌不亏,甚至,他们还巴不得各家青楼请托。
郑纶不关注这事,说说就过了,他见杨集衣服的料子好,又问道:“杨兄,你是考甲榜考生吧?”
“是乙榜!”杨集笑了笑,说道:“我家在张掖也是非常贫穷的寒门,这几年响应凉州州牧府的号召,做了一些面对西域人的产业,所以日子稍微好了些。说白了,就是占了丝绸之路的便利,又赶上政策好的年代,本身并没有什么能力。”
杨集不想多谈此事,转了一个话题道:“据说天下各级学堂授课博士、各个县县左严重缺额,而甲榜那些名门子弟生活优握、吃不了苦、看不上小吏、不愿去偏远地区上任,所以今年乙榜录取名额扩大成三千人。这个消息,四位贤弟听说吗?”
四名考生中,似是以郑纶为主,他闻言便点头道:“朝廷已经公布了这个消息,小弟等人也是知道的。对此,我们几人都有信心考上。”
他叹息了一声,忧心忡忡的说道:“我们担心的是考不了好名次,最终被安排到天南地北。”
杨集道:“当了县左、授课博士也还可以考啊!”
“理是如此,下次考试还能额外加分,然而父母在,我等无法远行啊!”郑纶叹息一声道:“虽然说可以把父母接到任职之处奉养,可授课博士的俸禄比较低,养自己是不成问题,可如果要供养父母妻儿却是相当困难。朝廷要是安排到本郡本县当授课博士还好,要是安排到安东都护府、西海都护府,也只好推辞朝廷授予的职务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杨集点了点头,说道:“虽然说官员不能在本郡任职是好事,但要求不入品级的县左和授课博士也是如此,那就强人所难了。边远山区最好的特事特办,要么是就地招募,要么是开高俸禄引其他的人才入境。”
郑纶惊讶的看了杨集一眼,道:“杨兄好见识,可朝廷未必愿意特事特办啊!”
“不是我有见识,而是凉州一直是这么办的。”杨集笑着说道:“如果朝廷特事特办,执行高俸引才之法、解决后顾之忧,郑贤弟可愿到边远山区当授课博士。”
“若是如此,自然愿意了。”郑纶说道:“不过最好还是在本郡县,毕竟外地人生地不熟的,我等愿意去,父母未必同意。”
杨集顺着他的话说道:“这是人之常情!如果让我去安东都护府当授课博士,我也不去。”
这时,两名厨娘端着炖肉、酒壶走了过来,一人说道:“郎君,您要的酒食好了!”
杨集看了看,见朱粲和宗罗睺坐在了另外一桌,装着不认识自己,显然是看到自己与这些士子坐了一桌,便交待了厨娘:“放着吧!另外再烤十斤过来、四壶葡萄酒。”
“杨兄……”郑纶脸都红透了,他们四人的家境都不好,点的食物根本不够一个成年男子吃、酒水也不是好酒。而他们点这些食物,是因为长期占了地儿,感到心中难安、不好意思,并不是真的想吃这里的高价食物。
“我这还有很多问题要问,咱们边吃边聊,”杨集说完,转而向那厨娘说道:“去吧!”
“喏!”厨娘应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