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金黄的夕阳落在湖面上、泛起一层层粼粼波光,杨广身穿一袭常服,手中提着一支紫竹钓竿,悠闲自得的坐在卫王府湖边水榭旁边的藤椅之上,整个人透着一种懒懒洋洋的休闲气息。
花木掩映的草地上,不时传出稚子一阵阵欢声笑语。却是杨昊、杨明、杨昌正在和杨广的孙子杨倓、杨侗玩耍;杨广的女儿清河公主杨飞鸿到了这儿,俨然成了孩子王,与自己的堂弟、侄儿一起玩得十分高兴。
而在水榭一旁的亭子之中,萧颖和柳如眉、裴淑英等人正与萧皇后萧昭仪(萧嫔)有说有笑的准备晚膳。
杨集的小妾们对于皇帝和皇后的来访早已习以为常;一开始,她们面对帝后时还有些忐忑不安,可是杨集凯旋归来以后,大隋帝后时不时带着孙儿跑来王府蹭饭;久而久之,她们也就习惯成自然了。
“很多年没有下厨了,偶尔动手一下,感觉真好。”萧皇后将一大盘鱼脍放到桌子上,忽然有感而发:“皇宫太过冷清,只有森严规矩、无一丝人情味;即便是世明夫妇、世朏夫妇也视我们为君,而不是父母,更不要说皇族其他各府了。也只有你们这边最具烟火气、最是让人舒畅。现在休要说孩子们喜欢、盼着来。便是我们这些大人也是流连忘返、不忍离开。”
这话不太好接,萧颖避重就轻的说道:“其实普通人家也是如此,当普通人家的孩子长大,他们与父母渐行渐远,没有什么话题可谈。昊儿、明儿、昊儿他们现在还小、比较黏人,等他们长大了,一样像世明、世朏那样与父母疏远、无话可谈。所以我有时候既希望孩子们快点长大,早已成为栋梁之材,可有时却又希望他们成长得晚一些,以免日后交谈之时,只有母子之礼、而无亲情。不过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父母又管得了那么多?唯一的期望就是孩子们有出息。”
听了此话,萧皇后有些惊讶的看着萧颖,说道:“想不到妹妹竟是这般豁达?”
“阿娘和文会都这样,我也是深受影响。更何况这是没办法改变的事,我不豁达又能如何?”萧颖笑着说道:“我觉得以后适时纠正即可,这样既不惹人生厌、不伤情分,又容易让孩子们接受。若是过度干涉,孩子们不高兴、不自在,自己也不舒服,这又何必呢?”
“这倒也是!”萧皇后深以为然。
就在她们说话之时,杨集终于送完所有前来探病的人,披着夕阳来到杨广身边坐下,拿起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一口就喝干,接着又来了一杯。
杨广见他连饮三杯,很是好笑的说道:“将人都送走了?”
“送走了!”杨集说道:“费了好大功夫,才让大家相信我没病。”
杨广哈哈大笑:“许多人都视你为瘟神,我都想不到你竟然还有这等好人缘。”
“不是我有人缘,而是宰相、尚书令有人缘。”杨集深有感触的说道:“人们喜欢用门可罗雀来形容某户人家门庭冷落、宾客稀少。以前的大兴城王府别说是雀了,便是一条‘野狗’误入府前,也是走得飞快。若是你下道旨意,拿下下宰相、尚书令之职,门口的人定然避而远之。”
“捧高踩低即便在一个家族、一个小家庭也是难以免俗,更何况是竞争激烈的官场?而且人总是攀高向上、向高处好处奔、向往更好的生活,所以那些尚无官职的预备官员,想从你这里谋取官职;有官职的,也想让你提一提,好让他们进更一步。关键是你自己心里要有一杆秤,不要在迷失自我就行了。”杨广停顿了一下,又说道:“对你,我是放心得很,伱不像一些人;一些人骤登高位,然后在万众追捧中慢慢迷失了本心,变成了人家手中的利刃。”
“比如说呢?”杨集拿起一支鱼杆上饵,“嘟”的一声把鱼钩投入湖中,下面的鱼儿一哄而散,跑得一条不剩。
杨广见到鱼都跑光了,他不禁瞪了杨集一眼,没好气的说道:“比如说我,我就是你的利刃。”
杨集振振有辞的说道:“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是人人都想利用、人人在利用的利刃,谁要是利用好了,便能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节省一两代人的时间;没有什么好意外的。再说了,我何时拿你把这把利刃攻城掠过过?”
杨广乐了,瞥着杨集道:“你一离开我的视线,就到处惹事,然后给你扔下一堆烂摊子。这些,我都没有冤枉你卫王吧?”
“确实没有冤枉,不过为族中子弟收拾烂摊子,向来是家主的责任。更何况我做的事利国利民,你应当欣慰才对。”杨集很是理所当然说了一句,接着又道:“其实我很多时候都不想把事情闹大、更想适可而止;可事情大得连我想收敛都难,你说我又能如何?对了,嫂嫂与你都说了吧?”
杨广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反问道:“说什么?”
“整合皇族产业、诏告天下!”杨集说道。
“说了!”杨广点了点头,道:“此法不错,明早我便安排下去。”
“那我就放心了。”杨集松了口气,说道:“此事务必要快,拖不得。”
“嗯!”杨广应了一声,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哎呀,鱼儿上钩了……”恰在此时,杨集兴奋的大叫起来,他手上那根鱼杆的鱼漂嗖地一沉,鱼线紧跟着一绷,然后杨集钓上了一条活蹦乱跳的水蛇。
“哈哈,哈哈哈!”杨广差点笑死。
杨集得意洋洋的说道:“只要能吃,那都一样。况且黄鳝比鱼好吃,又不用投鱼苗,我这回可赚大了。”
“赚什么?你这所谓的‘黄鳝’好像专门吃小鱼和鱼苗吧?”杨广边笑边说。
杨集却是说道:“消灭了它,等于挽救无数鱼苗、小鱼,最后还是赚。”
“……”杨广顿时无言以对,虽然这是钓鱼、不是钓蛇,可是从功利的角度上说,杨集的歪理却半点错误都没有。
“你吃过吗?敢吃吗?”杨集问道。
“别说是蛇了,便是牧草、杂草、树叶我都吃过。”迎着杨集充满不信的目光,杨广苦笑道:“我知道你不信,不过这是事实。”
“我还是并州大总管之时,我大隋有一次北讨突厥,当时我是大总管、长孙晟是行军副总管。他熟悉突厥民俗风情、知道人马均需饮用泉水,便在所有泉水河流投毒,突厥士兵和牲畜饮水以后,全部被毒死。紧接而来的便是一场瘟疫,我们见势不妙,吓得杀光了所有俘虏牲畜、扔下所有粮食辎重,一路逃回五原郡大利县。逃命的路上,我们吃的就是牧草、杂草、树叶。”
杨集恍然道:“若不是你亲口说出来,我还以为你们是从容而退。”
“从容个鬼啊?那完全就是拼命的逃命。”忆及往昔“一溃千里”的逃命景象,杨广犹有惧色的说道:“那场瘟疫令方圆千里变成了一片死亡绝域、死亡禁地,数年时间无人敢踏足。幸好我们逃得快,否则的话,包括我在内的数万大军一个都活不下来。然而竟然有人告我畏战潜逃、无功而返;阿耶明知不是这回事,可是人人都这么说,他也只好不赏不罚了,长孙晟倒是被加封为上开府仪同三司。”
定下心神,杨广十分的严肃的叮嘱杨集:“瘟疫那东西不分敌我、摸不着、看不见、治不了,着实是可怕之极。以后你再上战场,千万要及时处理尸体,千万别给瘟疫滋生的机会。若是己方将士不幸染上,更不能心慈手软;若是有半点妇人之仁,绝对害死整支大军。”
“我会的!”杨集闻言点头,他也知道瘟疫一旦滋生,便会迅速向四面八方扩散而去。如果是发生在战场之上,纵然军中有再多的随军医者、有再多的药物,也救治不及,最终必将席卷全军,全部病死。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发生之初,行壮士断腕之手段。
“我好不容易有点偷懒的时间,咱们就别说这些严肃话题啦!”杨广伸了个懒腰,说道:“很久没有吃稀奇古怪的食物了,要不你整几样出来?”
杨集失笑:“草和树叶吃不吃?”
“你做,我就吃!”杨广往藤椅靠背一靠,懒懒散散的说道:“不瞒你说,那次大逃亡途中,我饿得半死,吃草也觉得是世上最美味的食物,后来专程让人弄来杂草和树叶给我吃,可无论是生、煎、煮、炒,还是一锅炖,却始终都吃不出当初那种美妙感觉了。仔细想想,真是、真是……”
“真是”了个半天,杨广死活都找不到一个适合的形容词,他索性向杨集问:“真是什么来着……?”
杨集笑着说道:“真是犯贱、真是不宜好!”
“对对对,说得太对了。”杨广听得连连点头,笑着说道:“像我俩这种喜欢折腾的人,就是犯贱不宜好!”
杨集脸都黑了:“与我何干?”
杨广说道:“你那么爱折腾,不是犯贱不宜好,又是什么?”
“还不是因为你?还不是因为想要让大隋更好?”杨集懒得理他了,又上了饵,开始钓蛇。
享受难得假期的杨广也没有理会杨集,要死不知的看着前方,忽然双眼一亮,只见三只巨大的雄鹰飞向湖面,它们迅速的抓走两条大鱼,立刻划破长空,消失在远方。
他坐正身子,激动的说道:“你养的?”
“是啊,怎么了?”杨集不解的看着杨集。
“此情此景,当赋诗。”杨广说道:“你来一首!”
“诗的气势气魄太大。”杨集向杨广说道:“我要是来上一首,你可别砍我!”
“阿耶连写反诗的贺若弼都置若罔闻、懒得理会;我作为隋二世,要是连这点心胸都没有,还当什么皇帝?”杨广摇了摇头,说道:“尽管来。”
“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杨集所吟诵的长短句可谓是气吞河岳、气势磅礴,令杨广听得胸中豪气干云、感慨万端!
过了一会儿,杨广竖指而赞:“仅只这几句,一股王者气魄就扑面而来,我特别喜欢这句‘问苍茫大地,隋主沉浮’。”
杨集:“……”
他以前其实也喜欢比较华丽的诗篇,可渐渐的,就爱上了朴实无华,却霸气绝纶的诗,比如说《梅岭三章》。不懂事的青少年时期,根本就欣赏不来了,甚至还愚蠢的认为没有一丝文采,然而饱经世事之后,却觉得远比那些夸张的诗词更有魅力和魄力。
尤其经历过尸山火海的现在,杨集与陈帅的心境似乎有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异的共鸣,同时也喜欢陈帅所写的“断头今日意如何?创业艰难百战多。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
“来来来,喝一杯。”杨广此刻心神激荡,他反客主为的执着酒壶,斟了两杯殷红的葡萄美酒。
杨集这几天在酒桌上,被大小老婆收拾得实在是太惨了,闻到酒味都怕。一看是葡萄酒,终是松了口气。
这酒,杨集觉得他能喝,觉得自己的酒量又行了。
他与杨广碰了一下,将杯中酒喝下了一大口,仔细回味了一下,感觉很是一般,别说是和魏征酿造出来的比了,便是比普通酿酒师的“作品”也是有所不如。
他目光看向杨广,见其露出期待之色,心下一阵了然,又想到萧颖说过杨广夫妇打算去渑池“楼盘”种菜,于是好奇问道:“我记得宫中有很多葡萄架,这酒不会是你用宫中葡萄所酿的吧?”
“不愧酒国圣人,竟然喝一口就品了出来。”杨广讪讪一笑:“宫中葡萄去年长势极好,我们吃不完,又不能拿来送人。闲来无事,于是我们将葡萄采来酿酒。我们自己觉得还行,不过此乃生平首次,心中着实是没有底气、更不好拿去送人,今天还是首次拿来给你们尝,你觉得如何?”
杨集很是坦然的说道:“老实说,这酒的口感很差、不宜送人。不过品相倒是比很多高明的酿酒师都好。”
一听杨集如是说,杨广将自己面前的酒杯端起,细细品了一下,有些失落的道:“确实不行。”
“据我所知,葡萄酒很娇气,无论是封存、还是过滤,都很讲究气温、湿气。若是条件不满足,酿造出来的酒就不好。多试几次,肯定会变好。”杨集本来想把魏征说出来,可他也明白自己一旦说了魏征,老魏极可能变得一个酿酒师;索性便敷衍了事。
“说得也对!”杨广心情好了许多,不过他却倔强的说道:“胡人的葡萄酒令人趋之若鹜,许多达官贵人宁可花大价钱买西域的葡萄酒,也不愿品我大隋的葡萄酒一口,好像我大隋就低人一等似的。我就不信我大隋不如胡人,今年我一定要酿造出令胡人也望尘莫及的好酒。我就不信胡人酿得好,我大隋却不行。”
这话,杨集爱听。
不如人就得认;认了,就要学习并超越之。如果明知不如人,却非要认为自己很了不起,那才是要命之事。
“晚膳已经差不多好了,你们说完了没有?”萧皇后和萧颖走了过去,她们姐妹见他们兄弟竟尔喝上了,顿感无语。
“说完了!”杨集说道:“不过我钓今天一下鱼钩,立马就钓到一条‘黄鳝’,今天必须把黄鳝当主食来用。”
萧颖上前看了看鱼篓,发现所谓的黄鳝又是一条水蛇,长叹道:“阿英今天钓了很多‘黄鳝’,正在砂锅里炖着呢,哪怕不吃其他的食物,也够我们吃饱。”
杨广闻言,不禁喷笑出声。
他本以为杨集已经够倒霉的了,想不到卫王府还有一个更倒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