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各里坊地价高低、人口多寡、繁华与否向由以坐北朝南的皇宫决定;皇宫以南的里坊离皇宫越远,其人口越来越少、地价越来越便宜、气氛越来越冷清、建筑越来越普通。靠近长夏门的归德坊便是最冷清、最普通的里坊之一。
翌日天刚蒙蒙亮,而在归德坊南曲一间偏僻而简陋的宅院里,却已经聚集了三十名来自南方各个世家的大人物,其中有人来自传承久远的江东陆氏、顾氏、张氏、朱氏、虞氏、程氏、黄氏,也有人来自身居陈朝多个要职的袁氏、孔氏、吕氏、江氏、李氏、董氏、鲁氏、司马氏、施氏、许氏、张氏、徐氏……
这些家族分别崛起于魏、晋、宋、齐、梁、陈,并一度辉煌过。然而历史在战争中变迁、王朝在沉沦中兴灭,昔日钟鸣鼎食之家,也随着南陈的覆灭而归于沉寂、再也不复往昔之荣光。
先辈们遗留下来的家产固然足够后人享用不尽,然而在政治上的失意、以及不甘过着繁华后的苍凉日子,使这些与南陈一起失败的家族,又自然而然的聚在了陈氏子弟麾下。
在座的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有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也有二三十岁的青年。而且这些人装束各异,既有僧侣、道士,也有身穿黑衣短衣的农夫、商贾、奴仆。但是他们对于坐卧行走、言谈举止,显然都经受严格的训练,并使之养成一种习惯。所以久而久之,每个人的身上便不由自主的散发出常人难及企及的雍容华贵气质。
坐在上首的是一名风华绝世、风度翩翩的青年,这名青年名叫陈嶷,乃是陈叔宝次子。
陈嶷与受封为太子异母兄陈渊从小深受陈叔宝宠爱,只不过兄弟二人和父母不是同一类人,他俩不但聪明伶俐、天资过人,而且品行端正,十分反感作为国君、却一味享受的父亲。
当年隋军杀入建康城,韩擒虎率军从南掖门杀入皇宫,导致陈朝百官逃散,而陈嶷和陈渊却在舍人孔伯鱼陪同下,不但直面杀气腾腾的隋军,还以主人的身份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为份坦然面对生死气度和勇气,便是韩擒虎也是肃然起敬。
陈朝灭亡以后,他和父亲一起被杨广押送入关,寓居关中十几年,不过父子虽然同处一城,却各据一方,他始终见不到被“特殊”照顾的父亲。
开始那些年,隋朝官员对陈嶷进行了严管的监视,他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监视,但是随着时间推移,人们渐渐忘了陈朝,再加上陈叔宝又已病死,于是陈嶷变得了一个可有可无的自由人,除了陈氏势力以外,几乎无人再去关注他。
陈氏如今需要一面大旗,曾为太子的陈渊身份敏感、容易引人注意,故而他们选择聪明过人、品行端庄、勇于任事的陈嶷。
一名身形瘦弱的老者目光看向陈叔平,沉声问道:“叔平,据说军队在昨天晚上频频出动,弄得很多里坊鸡犬不宁,会不会与我等聚会有关?”
此老就是随着陈祗和陈渊直面隋军的孔伯鱼,他不仅是陈朝的一名刚正不阿、铁骨铮铮的忠骨,还是深受陈氏叔侄敬重的能臣;他在这群人中,极有威望。
众人闻言,纷纷把目光看向专门负责与陈叔达联络的陈叔平。
“孔兄大可放心!”陈叔平看了孔伯鱼一眼,语气平和的向大家说道:“那是卫王弄出来的动静。他在训练军队夜战能力、训练军队夜间遇袭时的应变能力。这是他练兵的重要项目之一,不仅普及凉州全军,便是十二军和骁果军也纷纷效仿,没有什么好奇怪的。而且河南府也出面安民了,诸位不必多虑。”
一个身材魁梧的青年汉子不屑的咧了咧嘴,说道:“想必杨贼也知自己弄得天怒人怨,才会加强军事训练。”
听他这么一说,众人尽皆皱眉:大家作为陈朝余孽,名义上与普通人无异,可是参与某些大户人家的宴会之时,一旦报出自己的身份、名字,人们虽然没有恶言相向、没有冷嘲热讽,却用冷落无视的手段将他们排斥在外,从而让他们成为十分明显的“怪物”。
更何况他们现在所谋乃大、进行一场不成功便成仁的惊世豪赌,一旦失败,不但前功尽弃,就连他们家族也会陷入万劫不复的绝境,容不得大家有丝毫大意。大家为了避免偶尔把心里话说成口头禅、害了所有人,故而即便是私下相聚,也对隋朝君臣以敬语相称。
此人如是肆无忌惮、口出不驯之言,着实令人不喜。
“给我闭嘴!”陈叔平目光冰冷的盯着大汉,随即厉声说道:“欲成大事、绝不可莽撞行事,口出狂妄之言只会害人害己。念你初犯,暂且饶尔一次;下次若有再犯,家法处置。”
身材魁梧的青年汉子一听“家法”二字,顿时噤若寒蝉,不敢再说什么。
陈叔平不再理会他,径自向陈嶷拱手一礼,道:“少主,请!”
陈嶷明白叔父是给自己养望、竖威之机,感激的欠了欠身,声音清朗的说道:“洛阳乃是大隋京城,暗中有无数所谓的百姓为朝廷做事。我也知晓此番聚会风险极大,然则我几位叔父即将率人分批南下;有些事儿,必须当面交待。”
他冷冷地扫了左右一眼,加重语气道:“两朝皇帝治理有方,蔡王杨智积更是亲手将南方经营成欣欣向荣的人间乐土,也是因此,导致怀念陈朝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少。要是等到老一辈逝去,只怕再也没有人知道南方大地曾有一个辉煌的陈朝。未免彻底被人遗忘、失去根基,所以我们决定改变以往的策略,将以往的小心翼翼改为扩张。”
“我说的扩张不是武力扩张,而是想方设法收南方大户、官员为己用。爱钱的给钱、好色的给他美人,如果某个官员无法拉拢,则是从其亲属入手,总之就是用尽一切手段,使其为我们效力。当其把柄多了、犯罪证据多了,此人便会步步沦陷、受我们摆布,否则的话,他一家老少就将遭到行当的严惩……”
听了此言,众人登时兴奋了起来:他们现在因为陈亡而落魄了许多、不复往昔之荣光,但是先辈所积攒下来的底蕴却不是短时间内可以抹杀的,再加上隋朝的重心始终放在北方强敌身上,对南方难免兼顾不足、无法做到面面俱到,这便给他们留下可趁之机,并且在暗中招揽了许多家丁护院、死士、撩人。
他们在北方虽然被压制得抬不起头来。可是在南方,就凭他们的名头、家世,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受到任何一名官员的礼遇。新官上任之时,往往先拜访他们,希望他们配合治理地方。所以他们认为光复陈朝的希望极大,而朝廷所任命的官员则是他们唯一的障碍,要是将官员们尽数弄成为他们做事的工具,南方便是他们的了。
“时不我待,少主此法确实是目前最佳之选。”孔伯鱼沉吟半晌,向陈嶷说道:“不过少主,老朽有一个建议。”
孔伯鱼虽是极有名望的宿老,可他以复陈为毕生之志,心知他们的要走的路异常艰难,唯有协同陈氏、帮助陈嶷竖立无上权威,方能把大家拧成一股绳,故而一直低伏做小。
陈嶷欠身一礼,微笑道:“先生请讲!”
“人心叵测,不可不防;老朽认为收拢官员可以,手段如何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将我们真实的目的透露出去,只能说是为了行商方便。”孔伯鱼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只要南方各郡县的官员在我们‘行商’之时,大开方便之门,那便是给予我们最大帮助。有朝一日兵戈起,他们由于自身不干净的的原因,只有两个选择:一是顺势加入,二是观望。即便有少许人逆势而为,也影响不了大局。”
“先生所言极是,晚辈谨记在心。”陈嶷点了点头,又向众人说道:“另外一件事,则是与朝廷有关。大隋如日中天、兵强马壮,令四塞臣服;而皇帝对天下的掌控更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若是与之硬碰硬,实非上上之策,故而我们要给朝廷制造一场巨大的麻烦。”
一名清瞿老者轻轻咳了一声,朗声问道:“少主,不知巨大的麻烦是什么?”
陈嶷作为俘虏这些年吃尽苦头,想了很多,当他再被叔父们悉心培养,其过人的天赋便展现了出来,深得大家的信任。因此他年纪虽小,却没有一人小觑于他。此时听到老者询问,陈嶷淡淡的说道:“皇帝只有两名嫡子,我准备对太子下手!太子昭生性谦和谨重、十分亲民,颇有仁君风范;他如今留守关中,时常走讯民间、时常出现在田间地头,深受百姓喜欢。然而他出巡之时,所带侍卫也不多,这便给了我们下手的良机,如果将他除去,东宫之位便会落入齐王杨暕之手。而齐王荒yin好色,看似文质彬彬、精明过人,实则心如豺狼、昏庸至极。齐王如果登基为帝、天下必然大乱,而我们的机会也将因此而到来。”
“就算失手,引起太子昭的警惕。却也能够让太子昭和齐王暕变得水火不相容、反目成仇,争斗不休。毕竟太子若死,受益最大的就是齐王暕,届时不要说是其他人了,便是皇帝也认为是齐王暕下的手。不论最后谁成了赢家,皇帝都会感到不喜。兄长若赢,皇帝觉得他没有容人之量;弟弟若赢了,皇帝更加心寒。”
“当然了,皇帝也有可能认为是受他血腥打压的关陇贵族所为,不过我认为这样更好。”
陈嶷适可而止,没有继续说下去,可在座的多数是聪明人,大家都明白陈嶷的意思:杨广这些年高举反腐反贪的大旗,步步削弱关陇贵族,使得关陇贵族早已憋了一肚子的火气,而且多次养匪为患、祸害地方。如果杨昭遇刺,皇帝肯定会怀疑上他们,然后采取更加激进的手段对付关陇贵族,而关陇贵族为了自保,极可能联兵作乱。
双方斗得越厉害,皇帝的目光也将死死盯着“惯犯”一般的关陇贵族,忽略了看似风平浪静的南方;而他们却能在南方放开手脚、壮大实力。
所以刺杀杨昭的计划无论是成功也好、还是失败也罢,于他们而言,都是天大的好事;而他们损失的,或许仅仅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死士。
“少主此法极佳。”问话的老者赞许的点头道:“少主年纪虽小,见识不凡。咱们的确应该多做一些以少搏大之事,给朝廷、给皇帝制造更多麻烦。麻烦多了,君臣间的信任将会不复存在,而矛盾也会因此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陈叔平见事情说得差不多了,而众人的士气也因为这两件事变得高涨,于是笑着说道:“诸位,大致要谈的就是这些,我们这个阶段的主要方向就是设法让北方乱起来;只要北方乱将起来,我们在南方的机会越多、行事也没有那么多顾虑。如果诸位没有别的想法和异议,那就回去做好准备。至于具体的行事细节,日后会派人与诸位联络。”
其实陈嶷所说这些内容,他们也能通过使者、信函与众人交流,但是使者和信函的效果终究不如面谈,而且有些人久久等不到陈氏有所作为、久久看不到陈氏有行动,早已沉不住气了,有一些人甚至已经泄气了。
陈氏叔侄未免大家离心离德、对他们的南下造成误解,只好在南下之前,冒险召集大家来此聚会,以这些计划来来鼓舞士气、凝聚人心。
同时也是让众人明白陈氏不是不敢作为、不是没有作为,而是时机尚未成熟、而是没有机会。只要有机会,陈氏就会向朝廷发难,即便是没有机会,也会创造机会,让大家尽管放心。
“喏!”众人纷纷起身。
“砰”众人正待散去,忽然传来一声如雷鸣般、震耳欲聋的巨大响声。
众人先是面面相觑,续而脸色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