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秋老虎肆虐时节,便是河流众多的洛阳一到午后,天气也是炎热无比。送走宇文静礼父子、宇文述一家四口以后,杨丽华带着一行人到树木繁盛的后花园避暑。
后花园有坐占地三十多庙的人工湖,湖中有七座小岛,并由曲桥勾连在一起,而每个岛屿都建有亭台楼阁,主岛上是一个建筑群落,水边高大的八角亭为金丝楠木筑成;人在亭中,只觉微风徐徐、清凉宜人。
杨集、杨昭并没有跟大家在亭中闲聊,两人沿着树荫掩映、修竹遍布的湖边小道散步。
见到前方码头大树下在石桌、石凳,杨昭便率先走去。杨集知道他有话要说,也默契的跟着过去。坐下以后,却见已经落坐的杨昭眉目之中蒙着一层郁郁之色,呆愣愣的凝视着波光粼粼的湖面,便主动问道:“世明你愁眉不展,却是为何?”
自打东北回来,杨集便发现杨昭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本以为是带杨暕之故,但好像,并不全是。
杨昭叹了一口气,语气幽幽的说道:“我们这些皇族子弟自打出生以来,伴随锦衣玉食、贵极天下的,便是担负承祧衍庆、懋隆国本之重担。我当上太子后,努力学习、努力去体悟,力图做到完美储君的标准,但是我发现,实在太难了。”
“我必须循规蹈矩,不敢有一丝疏忽,否则将会招致文臣御史毫不客气的诘责;我必须完成所以学业,若不然,不仅先生们会责难,更不敢面对阿耶失望的眼神。”
“类似的话,你阿耶还是太子时,也曾说过。而且不止一次。”杨集听明白了!
胖侄子在巨大压力下,心态有点崩了。
“啊?”杨昭愣住了,父亲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完美无缺,是学习的楷模,但是一听杨集这么说,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啊什么啊?”杨集笑着说道:“你这个太子,实际上比他那个太子快活、比他有地位。”
杨昭好奇更甚:“何以见得?”
杨集不答反问:“你当太子后,他打你没有?体罚你没有?”
杨昭摇头:“肯定没有!”
“所以你比他命好!”杨集说道:“你阿耶刚当太子那会儿,反对他的人满天下,压力比你大千倍、万倍,他是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也错。”
杨昭默然点头,杨广逆势上位,压力能不大吗?
“以上是公!而私底下,他也很悲惨!”杨集笑了起来:“你祖父一旦在你祖母那里受气,就会拿小山般的政务给他批阅,如果有差错,就会关起门来收拾他、打他;反之亦然。区别的是,你祖母没有动手打人,而是罚跪,这也就罢了,头上还要顶着一盆水,碰到心情还算好的时候,跪完三炷香,心情特别恶劣的时候,则是五炷。”
“另外,我在外面打人,他受罚,我被人打,他也受罚。”
“这又是什么说法?”虽然一起长大,可杨昭打小就是一个乖孩子,虽然知道杨集以前很恶劣、很不靠谱,但却不太清楚杨集是怎么的不靠谱。
“你祖母特别疼爱我、特别护犊,这个你是知道的。”杨集面露缅怀之色,语气怅然的说道:“我闯祸的时候,特别喜欢恶人先告状,告状之前,还把自己弄得惨兮兮的,有时,我娘也跟着我一起去哭,你祖母看得心疼得不得了,加上又被我娘哭得烦不胜烦,于是就把你阿耶找来,怪他漠不关心之类的……加上你祖父在一旁煽风点火、卖乖讨好,你阿耶就悲剧了。而后,你祖母又反过来指责你祖父,说他为老为不尊之类的话,一说就停不下来;你祖父打又打打得、说又说不过,只有一肚子火气。这火气朝外人发吧,严重损害他的帝王风度,于是乎,嘿嘿……你懂得的!”
说到这里,杨集笑问:“你说,他这太子是不是比他当得幸福?”
杨昭听得猛点头,这么一对比,他也发现自己比父亲幸福得太多太多,心态也平衡了不少。
心中对父亲的崇拜,也是‘噌噌噌’的上涨,要是换成是他,他非得崩溃不可。
幸好,阿耶没有把那一套用到自己身上。
过了许久,问道:“王叔,阿耶向你抱、抱那个怨时,你又是怎么说的?”
“大致意思是:你在这里抱怨这个、抱怨那个,可你想过没有?这一切根源,只因你是太子!既然你是太子、既然你将来要继承这个伟大帝国,那你就要付出相应的心血和汗水,你又怎么可以不付出,却只想坐享其成、不劳而获呢?”
说到这里,杨集抑扬顿挫的念道:“欲达高峰,必忍其痛;欲予动容,必入其中;欲安思命,必避其凶;欲情难纵,必舍其空;欲心若怡,必展其宏;欲想成功,必有其梦;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最后那句,加重了语气。声音不算响亮,但落到杨昭耳中,却如惊雷一般,震得他汗水涔涔而下。
是了、是了!
既然我是将要继承国祚的太子,就应该体谅皇帝严峻考虑,,否则,你有什么本事把大好河山延续下去?
既然我是将要继承国祚的太子,就该坦然面对兄弟的觊觎,若你占据了主动,却连处于弱势地步的弟弟都不斗,又如何斗得过一个又一个大阴谋家?
既然我是将要继承国祚的太子,就该坦然面对大臣的诘责、苛刻、打击,以实实在在的功业击破一切流言蜚语,这远比呼天抢地、怨天尤人有效!
既然我是……
一时间,湖畔静默,唯有清风吹叶声。
过了许久许久,杨昭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向杨集行了一礼:“多谢王叔教诲,您之金玉良言,我时刻谨记在心。”
杨集道貌岸然的点头道:“孺子可教!”
“我还有一问,还望王叔解惑!”杨昭说道。
杨集大模大样的一挥手:“说吧!”
杨昭犹豫半晌,声音低沉的问道:“王叔,自古以来,从来没有太子留守地方、亲王坐镇京城的例子……我留守西京也就罢了,可阿孩为何没有去封地,反而坐镇京城呢?这不是完全颠倒过来了吗?老实说,我不太理解阿耶的用意!”
“你这个‘颠倒’说对了,同时也点到最为关键的地方。”杨集沉吟半晌,一本正经的说道:“你阿耶让你留守西京,是鉴于自己、房陵王(登基后追赠杨勇)成长经历、所采取的一种培养继承人的方式,其用意无外乎有二:”
“其一、他正值年轻气盛的有为之年,你在他身边,根本没有施展才华的余地;与其让你像房陵王那样无所事事,在阿谀奉承声中飘飘然的走向堕落,倒不如让你像他那样,去外面练成一身本事,等他精力不济,自然会召你回朝协理政事。”
“其二、正如我刚才所言,太子处于一个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也错的窘境,而且暗中还有许多人在盯着。如果你跳出京城这个是非圈,非但少去许多麻烦,还能放开手脚,用实际行动、实在功绩体现自己的能力和价值。这一点,他本人就是最好的例子。”
杨集心中其实也没多少底气、更不知对是不对,毕竟这只是他一家之言,但杨昭心态不太对,抱有患得患失之心,未免他自暴自弃,于是就似是而非的拿来忽悠人了。
只要把他忽悠住,目的就达成了。
不出杨集所料!当杨集开始说“其二”的时候,杨昭感动得眼圈都红了。
“世明呐!你阿耶这么做,是爱惜你、保护你、重视你、锻炼你……如果你心态不对,我都不会说!你呢,只要心中有数即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杨集又不太放心的叮嘱着,省得他把自己给卖了,毕竟这算是在揣摩帝心了。
“我明白了,多谢王叔解惑!”杨昭重重点头,杨集的话,他是半点都没有怀疑。
杨集又说道:“你在关中,还有一个沉甸甸的使命!”
杨广决定让杨昭留守西京,是当初的关中“贼寇”闹得如火如荼,于是便采取了示敌以弱的策略,希望“贼寇”和背后的主人在迁都之后,跳出来对付没有实战经历的杨昭,以便于将所以不安分分子一网打尽。
暗处,杨广却让杨集令凉州军、会州军、兰州军、洮州军做好入关战斗的准备。而丰州总管鱼俱罗、胜州总管孙长逊、延州刺史屈突通、泾州刺史杨义臣、蒲州刺史郭绚、虢州刺史韦津也接到了类似指令。
这些人全部是杨广的心腹;只要关中事态有变,留守西域的杨昭抵挡不住,“贼寇”数量必将增加数倍,到时候,大家就会一起杀入关中。
在杨广看来,以一个残破的关中来给关陇贵族陪葬,绝对是笔合算的生意。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由于军改的波折、京兵的谋反,使一切设想都没有发生了。
当杨集将这个失败了的庞大谋划一一说出来,杨昭冷冷一笑:“所谓的关中‘贼寇’,就是关陇贵族放出来霍乱天下的,阿耶的计划虽然失败了,但是东宫十率将士歼灭了很多支;还有一部分‘贼寇’,成了整改后的京兵实战训练的对象。至于京兵歼灭了多少,那就不得而知了。”
“关中目前是很安定,但我认为那些‘贼寇’只是暂时潜伏,他们的主人如果对朝廷不满,还会出来闹事。”
“如果这样,你立功的机会不是来了吗?”
“我会留意的!”杨昭顿时兴奋了起来。
杨集用一种莫名的目光看了看杨昭。如果记得不错的话,杨昭就是坐镇关中,他从大兴到洛阳朝见杨广时,死活不肯回大兴,但杨广鉴于大兴的重要性,并没有答应杨昭的请求。
杨昭无奈,只好答应回大兴,可忽然之间,他却莫名其妙的生病去世了。
这其中,恐怕另有缘故。
后来,杨广没有定下继承人,而是令杨侑留守大兴、杨侗留守洛阳,可见杨广心中的继承人选,就是他们兄弟中的一人。
外放,其实就是培养他们的独立能力、理政能力!
如此回过头来看,杨广让杨昭留守关中,实际也如自己所料,只是史上的杨昭并没有领会这层意思,反而以为杨广不喜自己、“流放”自己,所以他在留守期间无所作为、心绪郁结,并落下了病根。而杨昭现在得到了自己的提醒,日后也许有所作为、并且改变命运。
想到这里,杨集鉴于自己的经历,提醒道:“那些人死士众多,到了紧要关头,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下毒、冷箭、暗杀、挟持人质等等,都是惯用伎俩。你要加强防卫力量;精擅近身搏斗的勇士,更是必不可少。”
“侍卫问题不大,但是我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谋士幕僚,王叔能否给我推荐几人?”较之方才,杨昭的精神面貌好了许多。
杨集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说道:“你是太子,又是西京留守,你有需要什么样的人才,皆可向你阿耶开口。这样,你得到的人更可靠一些!你说呢?”
“言之极是!”杨昭若有所悟,连连点头:他明白杨集的意思:自己身为太子,又远离中枢,不能私自拉帮结派,否则,深受其害。
。。。。。
这时,杨昭已经从阴影从心结中走了出来,复又坐下后,笑着放低声音道:“王叔,这几天,有一种不太好听的风声。”
杨集问道:“什么风声!”
杨昭叹息一声,说道:“这些流言主要和杨公有关:一是说杨公生病期间,阿耶三天两头派人探病,这不是关心杨公的病情,而是要知道他什么时候死,甚至追封杨公为楚国公也是听了术士之言后的一种诅咒。这种诅咒是说大隋有分野之灾,分野之处是在楚地,所以追封杨公为楚国公,以杨公的赫赫声威、功绩镇住分野之灾。”
“二是说杨公生前是议事堂相国、尚书令、左仆射、太子少师、司徒,死后,阿耶又追赠杨公为太尉公、十州刺史、改越公为楚公,另赐财物无数。可是对杨家子弟却不闻不问、一官司不授,于是就有人走茶凉、厚死人薄活人论调。”
“这可是不是什么好的舆论呢!”杨集皱眉问道:“你怎么看?”
“我认为有人想坏阿耶名声,要么是野心家想离间阿耶和杨氏家族,杨氏家族倒是无妨,但杨公部属满天下、桃李满天下,这些人若是与朝廷离心,对朝廷失望,野心家的目的就达成了。”看了沉吟不话的杨集一眼,杨昭续道:“要么是杨家子弟自己在散布流言,他们放出了人走茶凉、厚死人薄活人等论调之后,企图用沸腾的舆情逼迫阿耶授予他们极高的职事官,甚至是剑指相国、尚书令、左仆射这等职务。”
杨集又问:“你个人倾向于哪种?”
“第二种!”杨昭毫不犹豫的说道:“理由是相国、尚书令、左仆射、司徒这等职务太过诱人。而之前,皆是属于杨公。杨氏子弟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家族继续兴旺,都有争取的心思。”
“如果真是杨氏所为,那么第一种推测便是野心家唯恐天下不乱,在暗中推波助澜了。”
杨集默默点头,认可了杨昭的推断。当年,杨广在储君人选犹豫难决时,杨素坚定的站在杨昭这边,以杨昭的人品和地位,不可能妄加猜测“恩人”后裔,他现在能做出这等定论,可见手上有了不少证据,若不然,他也不会如此干净利落的说是“第二种”了。
而杨广是你刚我更刚、你柔我更柔的性子;如果杨家安分守己、深感皇恩,身为内史令的杨约绝对能够继承杨素那个相位、继续充当中原士族的利益代言人。而杨素的学堂、民部侍郎杨文思是继承民部尚书的“热门人选”,本来是有可能当上民部尚书了。
但是他们唱了这么一出戏,非但与相位、尚书无缘,恐怕还会受到杨广打压;甚至就连杨约的内史令,也会因为他们的“逼宫”而失去。
杨家人并不愚蠢,可他们却搞出了这种声势,这纯粹是对权力的向往、急切,终使他们迷失了双眼,从而做出了这种蠢事。
心念至此,杨集叹息一声,说道:“权力动人心不假,但不能耍这种小聪明,对权力的过度向往、急切,使他们失了理智。”
“世明,没了杨公的杨家,你可要小心了;千万不要与他们走得太近,省得殃及自身。”
“嗯!”杨昭应了一声,笑着说道:“王叔,我在洛阳逗留了一个多月,最多再有两天,就要返回大兴。我明天晚上设个家宴,你可不能推辞。对了,将婶娘和弟弟也带上,人多热闹。”
杨集在洛阳也没有什么事,便点头答应了:“我明天一定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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