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未时六刻,一天最高的气温慢慢下降,阵阵清风从卫王府上空掠过,吹得庭院花树、竹枝沙沙作响。
位于英武殿右侧的一座偏殿门窗敞开,凉风送爽、花香袭人。萧颖身穿一袭白色宫装,一头秀郁如瀑的青丝绾成峨髻,仅以一枝白玉钗固定,却愈显典雅、雍容。她步入大殿,绕过一架屏风,只见裴淑英和柳如眉带着几名中年女子在翻看一本本厚厚的簿册。
这些簿册并非是卫王府的产业,而是尽皆与陇西李氏有关的财产,这是因为杨集要对付陇西李氏,所以凉州州牧府、王府家兵、天门上下集体出动,大家通过各种渠道收集李氏相关资料里,如今各项固定财产大致统计好,这些簿册所记载的固定产业多达两千七百七十余处,主要分布在雍州、凉州、益州、豫州、并州,这些以房产、田庄、矿藏为主。而三千多个商铺以大兴、洛阳、太原、张掖、江都、南郡、成都为中心,散布在各个重城的繁华城池。
所有这些组合在一起,便形成一张密布天下的大网。
至于李氏各系各支子弟、亲戚、人脉之类的,却是异常庞大和复杂,此时还没有完善起来。当然也用不着过于完善,只须把主要支系记载清楚即可。
“大娘回来了?”见到萧颖,几人起身相迎。
一个月前,萧颖的大兄萧琮中暑严重,他身体稍好一些,便受不了酷热的天气了,于是表面上遵照医匠、家人劝说,不吃冰镇食物,可背地里却偷偷按照杨集的办法,用硝石制冰。
别人都知道硝石有毒,制冰的时候,都会在融入硝石的水盆里另外放上一盆清水,一起凝结成冰后,食用里面那个盆里的冰块,含有硝石的冰,要么弃之不用、要么用来降温。而萧琮曾经是西梁皇帝、大隋宰相,他哪知道这些啊?
他虽是制作冰块成功了,可偷偷制作冰镇食物来吃的冰块含有大量硝石,加上大病初愈,吃下自制的冰食,立刻上吐下泄、中毒身亡。
萧家按制给他做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这才有几天前把萧琮安葬,所以萧颖这个当妹妹的,这几天都在两边跑。她不能披孝回家,便一直穿着素白衣裳。
裴淑英、柳如眉虽非萧家人,可她们照顾大姐头的情绪,便都穿了素色衣裳。
“回来了!”萧琮是萧颖的异母长兄,对弟弟妹妹照顾有加,未曾见过父亲的萧颖一直视之如父,不过她毕竟嫁入杨家多年,而长兄也死了这么久,她悲伤的情绪也是与日俱减。
更何况,她有了三个多月的身孕,也不宜过多悲伤。
入座之后,萧颖美眸闪了闪,柔声向有些憔悴的柳如眉说道:“如眉,你这回反应较大,要多多休息,别处理这些杂务。”
杨集出征前,成天和三个老婆翻云覆雨,导致萧颖和柳如眉裴淑英全都怀上了。
与萧颖、裴淑英相比,柳如眉身体素质最好,可她这一次的反对比谁都大。而裴淑英还是那般没心没肺,她该吃的照样吃,脸儿都肥了一圈。
柳如眉出身卑微,以前在杨集三妻之中,她显得最为弱势,现在也不知是长期为庶妃、还是生了一个儿子缘故,她慢慢自信了一些,而那张俏脸也有了温婉雍容、优雅知性的气韵。
此时听了大姐头充满关怀的话,柳如眉有些无奈的说道:“多谢大娘关心,其实我也想休息!可是闭上双眼躺下下,就像醉酒一样,整个晕晕乎乎的,感觉整个房子都在转。睡不了、闲不着,还不如坐下来找些事做。”
对于这个说法,作为过来人的萧颖十分理解,她以前怀杨昊的时候,也是如此。
裴淑英来到萧颖身边坐下,亲昵的抱着大姐头香肩,问道:“大娘,阿郎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京?”
萧颖让那几名中年女子将簿册一律带走,这才向裴淑英和柳如眉说道:“仗还没打完呢!郎君哪能回得来?”
裴淑英贝齿轻轻咬着唇瓣,原本揽住大姐头香的肩手也放了下来,她清眸闪烁,抿着嘴儿低声说道:“阿郎上次来信,说是要把攻克辽东城的军功让给侄儿义臣,义臣果真因此功受封为胡国公、安东大都护。阿娘评说阿郎时,说阿郎终于聪明了一回,称是最为正确的做法,要是义臣能够成成郡王更好。而今,阿郎肯定又把战功让了出去。”
“怎么,你舍不得军功?希望你家阿郎封无可封?”萧颖那张雍美、丰丽的脸蛋儿上,露出一抹笑意。
“圣人这些天,天天让人往我们家送官、送钱,我看着都怕。我现在巴不得阿郎降职呢!怎么可能舍不得啊?”裴淑英看了萧颖一眼,拧着眉道:“我、我只是担心阿郎闲着没事做,找女子。”
萧颖、柳如眉尽皆无语。裴淑英说了这么多,其根本原因是她自己送上门的举动,使她显得不自信,再加上又有身孕了,所以她现在患得患失,甚至担心野女人入府以后,威胁到她的地位。
她担心是没错,但问题是这根本不可能,就她们目前的位置、以及生下了个儿子,谁能威胁得了她们啊?
萧颖眉梢眼角的绮韵无声流溢,忍俊不禁的说道:“那你说,郎君可是轻浮好色、喜新厌旧之徒?”
“那肯定不是,可问题是我送上门来,他也不拒绝啊!”这一点,裴淑英不得不承认。杨集纨绔之王的绰号源于打架、打权贵子弟,在女色方面,他比正人君子还君子。
按理说,以杨集今天的地位,就算他纳几十个侍妾都正常。可他虽然喜欢闯祸、打仗,偏偏在女色方面没有过多诉求。迄今为止,也就三妻五妾,除了萧颖和柳如眉以外,她裴淑英和张出尘是萧颖收回来的。
慕容弦月、柳絮、鲜于芳和宫里来的侯巧文,则是皇帝逼着给了封号,杨集这才无奈的收为侍妾。所以杨集在搞事方面,的确让人担心,但是在女色方面,却是很能让人放心、信赖。
“你自己白送上门来,郎君都不敢要,现在,他既要打仗,身边又有出尘、弦月、鲜鱼、小柳盯得死死的,他根本不可能乱来的。”萧颖说完这个事实,复又问道:“你说你,究竟在想什么、担心什么?”
裴淑英想了半天,也没有一个结果,最终无奈的说道:“我也不知道我在担心什么!想必是担心我阿耶吧。”
萧颖、柳如眉听得叹为观止,俩人相顾一眼,不约而同的好奇的问道:“你阿耶,怎么了?”
“我阿耶以前特别喜欢和他朋友去青楼议事,可他怕我娘,而且还打不过,所以给我钱、给我好吃的,让我帮他骗阿娘。这也是他疼爱我、怕我的原因。”裴淑英似乎是是领悟了什么,接着又说道:“都说父女连心,而我现在患得患失,想必也是因为我阿耶在辽东乱来,只是我错误的怪到了阿郎的头上。”
萧颖和柳如眉听得秀眸圆睁:你自己怀孕变傻了,又觉得郎君没有问题,所以你把一切问题都甩到你爹的头上了?这也未免太过惊人了吧?
想了想,萧颖好笑的问道:“那你要不要与你阿娘说说?”
裴淑英说道:“我骗了阿娘这么多年,直到现在,才深刻感受到人\/妻、人母的不容易。想着以前为了蝇头小利骗了阿娘,心头煞是过意不去。这次,我怎么也不能骗我阿娘了。”
“那你去吧!”柳如眉不嫌事大的怂恿道。
裴淑英振振有辞的说道:“我阿耶与我阿娘的丈夫,与我何干?”
萧颖实在没办法了,没好气的说道:“那你去奶孩子!”
“哦!”裴淑英应了一声,正准备起身离开,忽然觉得不对,向萧颖说道:“大娘,孩子不吃奶了。”
萧颖、柳如眉面面相觑,同样怀孩子,这个人,咋就这么的特殊呢?
萧颖也不忍心骗傻子,只好忽悠道:“据说高句丽和新罗、百济的女子容颜丑陋、又黑又瘦又矮又蠢。”
“当真如此?”
“我也没有见过。不过出尘和弦月她们确实是在信上这么说的,你阿耶好歹也是大隋王朝的宰相,怎么可能看得上这种女子呢。”
裴淑英呵呵一笑:“我也知道此事。”
萧颖定定的看着笑嘻嘻的裴淑英,心下却是一片柔软,她知道裴淑英见着自己丧兄之后,有些郁郁不乐,便想着法子让自己高兴,过了半晌,失笑道:“真是个傻丫头,姐姐岂是那般脆弱?再说了,我是杨家人,萧家之事,与我何干?”
裴淑英看了大姐头一眼,低声说道:“可大娘,影响着孩子们啦!”
“是吗?”萧颖看了柳如眉一眼,问道。
“是有一点点。”柳如眉美眸看了萧颖一眼,低声说道:“阿娘之前说公子封无可封,如果我们这些当家卷的,像杨素妻、媳那般狂妄自大,想法收礼,必定害了一家人。类似的话,大娘子也说过不少。可近来,说句不恭的话,大娘近来去萧家太勤了。”
萧颖听了此话,心中不以为忤,叹息道:“是我没有与你们说清楚。”
她沉吟半晌,又说道:“陇西李氏根深蒂固,越是了解其信息,越能知晓其恐怖之处。而郎君却要把他们连根拔起,这又谈何容易啊?然而郎君既然有了这个决定,哪怕再难,他也会做下去。”
裴淑英回过神来了,她愕然道:“所以大娘故意去萧家?故意让人觉得我们与萧家是一伙的?”
“是的!”萧颖点了点头,说道:“在这件事上,同为士族的萧家和裴家,出于自己的利益考虑,一定不会参与的。即便是皇族里的各个门阀,只怕也未必参与进来。但是郎君如果成功了,所有人都能够享受利好之处。”
说到这儿,萧颖冷笑道:“既然好处大家都要拿,凭什么让郎君扛下一切?凭什么让我们家背负一切危险?你们说这合理吗?”
“肯定不合理,凭什么!”裴淑英、柳如眉勐点头。
“我也觉得不合理,所以我天天往萧家跑、天天会见那些平时想见我而不得的命妇,借机与那些命妇说些似是而非的话。”萧颖停顿了一下,又说道:“这些话,现在肯定没有什么,可一旦郎君回来对付陇西李氏,她们所说的话,就能成为她们丈夫、父亲、儿子的意思,同时也能成为合伙对付陇西李氏的证明之一。至于是不是,那已经不重要了。”
“他日,李氏余孽若想报复,率先对付的目标,肯定也是那些实力不强的家族,而后,才是我们。但,我们又怎么可能给这机会?”
裴淑英、柳如眉听得目瞪口呆,心下暗想道,大娘子真厉害,看起来老老实实的,可是狠起来连自家亲戚也算计,难怪郎君特别喜欢她。不过郎君长年在外,家里确实要有婆婆一样的狠人坐镇,若不然,迟早要被别人坑死、害死。
裴淑英觉得的亲戚也多,忍不住说道:“大娘,我的亲戚也多。要不要我也去试试?”
萧颖摇了摇头,说道:“我们很多亲戚是重叠的,你要是再去,那就过犹不及了。”
闻言,裴淑英心思有些复杂,觉得自己和大娘子、如眉比起来,就像是个废物一样,她语气莫名的说道:“我什么事都不会、什么都做不了,我也废物有何区别?”
“谁说你是废物!”萧颖迎着裴淑英期待的目光,失笑道:“孩子们现在特别喜欢你,等我们三人腹中孩儿出生,还由你带。”
裴淑英觉得自己更废物了,他们家现在的三个小崽子都跟她、都由她带,要是再来三个,她可怎么办?这三个都不吃奶了,要是下三个一起由她喂养,她不就成了奶牛么?
柳如眉看了裴淑英一眼,说道:“如果出尘她们也有了身孕,就不止三个了。”
听了此话,裴淑英委屈得差点都哭出来了。
诚然,孩子们不可能单纯由她一人带,可她当了这么久的奶娘,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特别与孩子投缘,孩子们也很喜欢沾她,要是又有一堆孩子跟她、哇哇大哭的找她,那她的谋主梦怎么办?
以前,萧颖和柳如眉让她不要太过宠爱孩子,她也觉得不好,也无数让自己狠心不管,可只要一离开孩子,就放心不下,一听孩子的哭声,她的心马上就软了。
这能怪谁?
。
。
。
三人正在说话之间,秋水快步走了进来,说道:“大娘,杨管事派人前来传话,称是河南县令苏亶递帖求见。”
闻言,殿内三女尽皆无言。
随着中枢和边地人事调动的邸报通传天下,整个洛阳城都在纷纷热议、纷纷讨论,至今犹自未止。
苏威作为两朝老臣、中枢不倒翁,他先是失去左仆射之职,接着又因为苏党上下平时作妖,得罪太多人,他们为苏威说话的时候,非但没有起到丝毫作用,反而让苏威失去了刚刚到手不了三天的太子少保之职,当朝廷一一清算下来,苏党多数都倒台了。
这件事给予京城造成的震动,不亚于边地人事调动、隋突关系。
京城达官贵人、入京考试士子、商客在在酒楼茶肆对此事议论不停,同时随着朝臣将起因透露出来,人们才知道事件的起因是苏威想给儿子争国子监祭酒之职。
中枢争职位其实是常有的事,只不过苏威威望太大、苏派被打击得太过严重,人们便对此事件进行了剖析,最终说苏威争的不是“国子监祭酒”,而是要当大隋文人之师,掌控大隋未来的所有文人、文官,正是由于苏威野心太大,这才引起了圣人的震惊和震怒!
这么一说,人们都理解了,那些觉得圣人冷酷无情的人,也闭上了嘴巴,但也因此盯上了国子监祭酒由哪个派别的担任。当朝廷任命何妥为国子监祭酒的消息一发布,人们“恍然大悟”,纷纷都说苏派争不过卫王系。
于是杨集就这么被卷入这场舆论风波去了,加上他一直都是大隋“话题人物”、现在又把打得高句丽苟延残喘,久而久之,舆论的风向开始变了,然后衍生出了各种说法、各种阴谋论。
其中最为显着的说法,便是杨集与苏威争夺尚书省大权,诡计多端的杨集技高一筹,“打”赢了苏威。
“苏亶与卫王系关系极好,堪称是半个卫王系的人。大娘,见是不见呢?”裴淑英有些无奈的问道。
“不见!”萧颖摇了摇头,说道:“虽不知圣人因何如此,可多少有着让郎君与苏威争斗的意思在内,圣人此时对苏相甚为不满,而且还录用了何先生。我们要是会见苏县令,圣人怎么想?能高兴吗?”
说完,又向秋水吩咐道:“不接贴,若是苏县令有要事,让她与杨管事说!”
杨管事是门房管事之一,这种人物可不仅仅只是跑脚、开关门那么简单,他们还通晓礼仪、人情世故、处事得当,如果主人不在家或不便见客,能很好代替主人处理一应事务。更重要的是,还是镇守王府第一道防线的“大将”,所以担任此职的人全部都是文武双全、忠心耿耿的家将。
若是杨集有需要,这些门房管事立刻能够走马上任,担任军政要职。
门房管事也是王府里的属官,门房大管事杨奕的品级和上县县令一样是从六品上,让他与苏亶对话,正好是平级,既不亲近也不显得刻意疏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