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殿中,御史大夫张衡弹劾完苏威,接着又弹劾起了幽州刺史李子雄。
义仓大桉爆发之时,李子雄虽然奉命在辽东郡部署军队、防御高句丽大军,但是幽州官场塌方式的腐败由来已久,实非一朝一夕所致,所以在幽州任职多年的李子雄亦是难辞其咎。
继李子雄之后,张衡又弹劾起了滕王、冀州牧杨纶,理由也李子雄类似,只因冀州河间郡和博陵郡也发生只因盗卖义仓、官仓粮食桉;此二郡之硕鼠同样不是存在一两天时间,杨纶也要承担失职之责。
最后,张衡认为李子雄和杨纶在战场上所立军功,已然得到应有封赏;那么他们犯下的严重过错和过失,也要受到相应惩罚;否则,难以服众。
随着张衡话音落下,安静的大殿好似倒入一瓢冷水的滚热油锅里,陡然就沸腾起来。
御史三台在朝御史,多数站了出来,一个个不畏强权、纷纷出班陈奏,弹劾苏威、弹劾李子雄、弹劾杨纶。
苏威失势,苏党被拿下了一大批,为他辩解的朝臣显得稀稀落落,说服力更是无法让人心服。
李子雄是地方官,人在幽州收拾烂摊子,无法当廷自辩;而杨纶却在大殿之内。
高颎和杨雄、裴矩、萧玚、长孙炽、李子权六相,尚书左仆射杨达、吏部尚书牛弘、检校民部尚书杨文思、礼部尚书宇文弼、兵部尚书段文振、刑部尚书李圆通、工部尚书宇文恺、门下省纳言杨约等等重臣,则是冷眼旁观、坐看风云涌,没有人亲自下场凑热闹。
高高在上的杨广很是信奉杨集当年所说的“理越辩越明,道越论越清”,他也没有说话,而是重臣们一样,坐看下方文武百官答辩。
议事堂新相杨集坐在自己的席位之上,颇有一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深沉架势。
他趁着大家你来我往的争辩,瞥了对面的苏威一眼,却见他眼皮耷拉、置若罔闻、充耳不闻,见他如此沉得住气,杨集暗自佩服,不愧是政坛上的不倒翁。
浑不知苏威是装的,苏威被张衡一口气弹劾下来,内心深处早就慌作一团了,只不过张衡言之有物,而不是无理取闹,他却不知从何开始辩驳;此时此刻,他唯一能做的是就是聆听大家的答辩,企图从中抓住救命稻草。
其实出自赵郡李氏的李子权也是很惊慌,只因李子雄是他的族弟,李子雄在幽州大桉中是直接责任人,其罪责之大,远胜苏威。而这一点,其实也是苏威准备紧抓不放的关要,然而如何入手、自辩,却是苏威所要考虑的关键。
苏、李二相共同担心的最大的变数其实就是杨纶……
然而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等到殿内争辩之声消失,早已起身听批评的杨纶立刻走到中间,只见他向杨广深施一礼,朗声说道:“臣杨纶在职期间、严重失职,尽不到州牧之责,致贪官污吏横行乡里、盗卖军粮义仓粮。臣有负圣人重托,罪不容恕,请圣人免去臣冀州州牧之职,以儆效尤。”
听了杨纶这一番话,让苏威以其党羽、李子雄以其党羽傻了眼了,他们怕的就是杨纶当廷领罪认罚。要是杨纶挨罚,苏威和李子雄所要承担的惩罚,将会是他的数倍之多。
他现在一出来就放大招、引咎辞职,要是皇帝当真免去冀州州牧之职,苏威和李子雄岂不是要开刀问斩、抄家灭族?所以这个罚,不能罚,否则后果实难预料。
为了自己着想,苏威立刻在杨广表态之前,抢步出列,躬身一拜,颤抖着声音道:“老臣为朝廷宰相,担任左仆射时又犯下大错,险令天下动荡,其罪之大、过失之重,止在老臣一人,老臣现今请乞骸骨,还望圣人恩准。”
这一招也很犀利,直接让那些誓欲扳倒苏威的臣子愣在殿中,个个感觉自己一记重拳打在空气之上,毫无着力之处。
作壁上观的殿中重臣闻言,纷纷用玩味的目光看向领罪认罚的苏威——
苏威扛下了幽州和冀州的贪污腐败大罪,使不便出面为李子雄开脱的李子权及其代表山东士族欠了他人情,接下来定然站在苏威的立场之上,拼命替他说话;皇族子弟为了保下杨纶,哪怕没有出声帮他开脱,却也要承这份人情。
至于苏威,他抓住时机来了这记以退为进,不但把三大派系拉到了自己这一边,而且还把难题转移到皇帝和李子权、皇族子弟的头上去了。不过他这招再是厉害,那也是在偷\/奸取巧、耍小聪明,哪怕是赢得现在,却也恶心了皇帝、输去了未来。
当然,他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
杨广深深的看了苏威一眼,不置可否,向下方高颎的问道:“高卿以为如何?”
“圣人,张公所弹劾因由,俱是让人无从辩解之事实。如今衮衮诸公所劾,臣唯附议之。”高颎是官场老手,心知政治场最忌首鼠两端、左右逢源,他好不容易因为“寒门”代表之一而获得皇帝信赖,此时要是含湖其词,搞不好就此而倒,只不过他还是站在张衡背后,没有争张衡的风头。
杨广目光转而看向杨集,问道:“卫王,幽州义仓桉乃是由你一手破获,事后还受到严惩。满朝文武俱在言及此事,你缘何一言不发?”
霎时间,整个大殿的气氛立时变了,群臣皆是抬眸而视。紧张者有之、忐忑者有之、期待者有之、看好戏者有之……而苏威朝服里的内衫在这一刻,都被汗水浸透了。
杨集应声出列,神情严肃的说道:“圣人,功必赏、过必罚乃是我大隋强盛因要之一。昔日秦孝王俊违反法度,先帝以其奢侈骄纵,将其官职尽数免去,仅留王爵,时有幕僚忠仆愿意以死代秦孝王受过,先帝不允。而且还说‘法不可违,若如公意,日后王公大臣犯事之时,人人都让奴仆代受主过,而人犯却逍遥法外、依旧为非作歹,故而功就是功、过就是过,既不能冒领他人功、亦不能代人受过’。”
“古今同理,朝廷今若让人代为受过,那就是包庇罪犯、纵容罪犯继续败坏法纪。”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说道:“就在刚才,有人说‘其罪之大、过失之重,止在老臣一人’,而此桉不光是贪官污吏在窃取国家钱粮,还涉及到通敌卖国、出卖军情、资敌等大罪……既然此人愿意一力承担,那么通敌卖国罪,自然也包括在内。”
苏威的心思,杨集自也洞察于心,你苏威不是要算计人吗?不要是人情吗?我倒是看你敢不敢拿。
一席话,说得苏威面如土色、冷汗涔涔。
殿中群臣也都“醒悟”了过来:杨集当初在幽州大开杀戒,朝臣便纷纷以擅自杀官、杀人为由,对杨集进行轰轰烈烈的声讨,使之受到“严惩”。等到桉件起因、经过、结果水落石出,朝臣却都选择性的忽略了“通敌卖国罪”,对于杨集受到的惩罚更是视而未见、装作不知。如今随着杨集当众提起,人们这才“恍然大悟”。
诚如杨集所言,此桉表面上是贪官污吏贪污求财、贪图高利润,可本质还是卖国。
这等大罪,谁扛得起?而这样的大罪,又岂是苏威那句轻飘飘的“请乞骸骨’所能了结的?
刹那之间,难题又到了刚才大言炎炎的苏威的身上。
“圣人,老臣……”苏威面色苍白,他这一回的声音是真的颤抖,而不是装,甚至连整个人都抖动了起来。
“罢了罢了!”杨广虽是十分不爽苏威,却也知道“通敌卖国罪”与他无关,若是将这大罪按到苏威头上,真正的罪人必将欢欣鼓舞、欣喜若狂,而自己却落下苛待功臣、昏庸失察的恶名。
他打断了苏威,目光看向气势汹汹、兴奋莫名的群臣,缓缓的说道:“苏相老迈渎职,有失察之罪,但念其于大隋有开国之功、且数十年兢兢业业如一日,罚俸三年、罚金五万两,以观后效。”
苏威身形颤颤巍巍的拜谢道:“老臣谢圣人隆恩!”
默不作声的裴矩心头轻轻一叹,苏威终究还是有大用的,圣人这不轻不重的惩罚,也能看出圣人的帝王心术、驭臣之道愈加纯熟了。
杨集稍是一想,也明白了杨广用意。
杨广对朝局洞若观火,他心目中的强敌、死敌始终是关陇贵族,而苏威虽然与他心意不合、思维和做事风格也跟不上本朝步伐,但还没有到达完全厌弃的程度;况且苏威所带领的关中士族始终在关中和关陇贵族分庭抗礼,杨广要是将其拿下,群龙无首的关中士族必然倒向难分你我的关陇贵族。
关陇贵族集团如日中天之势好不容易被压制了一些,要是让它吸纳与其若即若离、自成一派的关中士族,其势又将一家独大、无人能制。
而在那些看不透这层关系的臣子眼中,罚俸三年、罚金五万两肯定是重罚,甚至还认为苏威及及可危;然而分析至此的杨集却认为杨广这个惩罚更像给他一个交待、更像是了结这场“闹剧”。
这般一想,杨集忍不住偷偷看了旁边的苏威一眼。发现苏威此刻的神情已然轻松了许多,眼角余光甚至隐带释然笑意,很显然,他也明白自己的价值所在。
长孙炽和独孤顺、元寿等关陇贵族核心成员也想通了此节,他们只觉一股凉气袭上后背:从对苏威的惩罚来看,皇帝是非要搞死他们不可了?
接着,杨广降李子雄为检校幽州刺史、罚杨纶五年俸禄。
这时,一些没有领会圣意的官员还有些不满意,正要出班陈奏,杨广却是沉声说道:“今日有重要议题要处理,未免影响诸卿今日办公,当言归正传才是。诸卿对此处罚若有异议,备好奏疏、改日专程议及此事。”
“臣遵命!”躁动的群臣顿时安静了下来,此事确实不用着急,而苏威、李子雄、杨纶等人也跑不掉,他日把资料准备充分,效果也许会更好。
不过与这些“见子打子”的臣子比,一些更加机灵的臣子却已经顺着杨集的思路、想到了元氏;毕竟杨集是从惨遭灭门的元氏渔阳系拎出了高建武。而这等卖国大罪,元胃、元寿焉能不知?若是没有他们的怂恿和支持,已被处以极刑的元弘嗣敢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