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朝,杨广处理了几个议题,便公布了官场年审的时间、撤并冗余军府的决定。消息传出,京城一时间议论纷纷、波谲云诡、暗潮涌动。
前者年年有,只要依照往年的方法为之即可,没有什么好说、好补充的。后者却是朝廷继军改、水师反贪之后,再一次对军队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搞不好的话,又是一场大动荡,再加上涉及到了太多人的利益,因此几乎都对官场中人抱以关注。
让人大感意外的是杨集竟然推了撤并冗余军府的主帅之职,自己甘为出谋划策的军师和幕僚。杨集推辞的理由是他对各地军府的情况不清楚,如果由他来挂帅,最少要用几个月时间去了解,之后才能正式拉开序幕。要是换作熟悉各地军府人来挂帅,他能一边了解、一边配合。
杨广深以为然,他应了杨集之请,任命段文振为主帅,任命杨集和高颎、杨达、杨约、于仲文、李仲文为副帅,命令宇文述负责前方事宜,尚书省和十六卫府全力配合,谁敢从中作梗、贻误军机,依法论罪。另外派遣二十名巡察使、四十名巡察使率团北上,全力协助宇文述巡视、巡察北方各地军府。
其实杨集推了主帅的原因有三个,除了他所说的那一个,其次是兵部此次吸取了军改失败的教训,拟定出来的方案非常完善,只要实操时按部就班、步步为营,就没有失败的可能,关键在于耐心细心、关键在于细工出慢活,而杨集马上就要对付陇西李氏了,哪有时间浪费在繁琐的细节之中?
第三个理由也是最为关键的一个,那就是他刚刚立下灭国奇功、刚刚被任命为宰相,加上朝中有的贤良大才,他着实是不宜心急火燎、匆匆忙忙做大事。
要是走马上任,等于是剥夺了兵部辛苦几个月的劳动果实,最后不但坐实了满城风传的贪权重权的流言蜚语,而且导致原本与他亲近的人也会心生不满——“满朝文武,就你一人是忠臣、良臣、贤臣、能臣?我们皆是平庸的奸佞不成?”
尽管如此,可是杨集还是很忙。他先把凉州军送走,而后不断往返于王府、宣政殿同明殿、议事堂、尚书省,不是了解本职职责、中枢办事风格、军国大事,就是在兵部官署和段文振等人探讨军府撤并诸多详细事宜。再加上东征军的升迁、抚恤等军务要及时处理,致使杨集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的,偶尔有时间停下来喘一口气,又被杨广召去御苑吹牛皮。
人一旦忙碌起来,时间就会过得很快,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大业三年腊月初二。
杨集随着对自身职责的熟悉,也渐渐不那么忙了,而重心,又放到凉州官员的年审考评和陇西李氏身上。
将近午时,萧颖在柳如眉、裴淑英陪同下,与到访的三个异母姐叙话。
张出尘、慕容弦月、鲜于芳、柳絮、侯巧文几个妾也在一旁作陪。
萧家兄弟姐妹极多,萧颖是最小的一个,她那些兄长、姐姐多数比她母亲还要大很多;这三个大姐姐分别嫁给王衮、窦氏家主窦威、侯莫陈崇的孙子侯莫陈毅。
窦萧氏已是年过四旬,她放下手中茶杯,向萧颖笑着说道:“阿妹,我家阿郎前天还说要宴请大王,以庆大胜归来。也不知大王是不喜应酬啊!还是太过忙碌,一直没有给予回应,让我顺道问问。”
萧颖知道丈夫很特殊,他与大隋其他男人都不同,表面上是个飞扬跋扈、大大咧咧的人,可私底下,他却是一个很安静随和、很顾家的“小男人”,甚至还不如她会“打太极”。而且他特别不喜欢那种没有意义的应酬,尤其是像窦威这种是敌非友的人所举办的、有目的性的宴会,他更不喜欢参与,既然没有回应窦威,那就说明他已经回绝了。不过话却不能这么说。
她那双好似会说话明眸看着自家姐姐,微微欠身道:“都是一家人,酒宴什么时候吃都不打紧。大王也不是不喜应酬,而是刚刚入朝屡新,对朝中事务不太熟悉。恰好又赶上年底,他每天都很忙碌,有时回来了,还要和府中幕僚忙到半夜。”
稍作停顿,萧颖又道:“据我所知,姐丈所在的鸿胪寺也在紧张筹备款待各国使臣、述职朝集使诸事,想来也是忙得不可开交。他们两个大忙人这些天相处的时间、叙话的机会,说不定比自家娘子还多。”
窦萧氏忍俊不禁,笑着说道:“这倒也是,他们这些大忙人,干脆在皇城一起过好了。”
萧颖的七姐、侯莫陈萧氏一旁坐着听着,心头却是生出一阵莫名的烦躁。她丈夫虽是西魏“八柱国”侯莫陈家之主,可是侯莫陈家没落得相当严重,处境比“八柱国”的李虎家好不了多少。而且侯莫陈家在杨谅造反的时候,长老会把大量钱财和奴隶、庄丁、护院都压了下去,结果杨谅大败亏输不说,还害得侯莫陈家也遭到朝廷残酷清算。
时至今日,侯莫陈家的境况连李虎家都不如了,而她丈夫侯莫陈毅现今虽然还有郡公之爵,可职事官却只是东宫十率里的检校右内率府司马,连小小的正式的司马都不是。
丈夫几天前向她提过,说是段文振和杨集等人临时成立的“军府精简司”,主导撤并军府一事,十分容易立功,便打算辞去没有前途的检校右内率府司马之职、进入其中,可那权势滔天、没人情没人性的卫王竟然不做丝毫回应。
萧颖长姐、王衮妻,今年正好进入五十知天命之年,因是萧皇后长姐之故,杨广在大业元年册封她为任城郡夫人,她丈夫王衮出自琅琊王氏,乃是东晋丞相王导十世孙,现在是秘书省丞、品级是从五品上,其之上有监一人,从三品;少监二人,从四品上。
任城夫人此来卫王府看望有孕在身的小妹,也有亲近之意,闻言便是说道:“妹妹所言极是,他们三兄弟同殿为臣,相互也有照应。”
萧颖笑了笑,话里有话的说道:“亲戚‘原本’就该相互照应来着。”
窦威妻听了这话,脸上灿烂的笑容僵了一下。
貌似她夫家原本是用通敌方式照应杨集来着。
任城夫人接过了话头,向萧颖说道:“后天是小妹的生辰,打算怎么过?说起来,这还是小妹出嫁后,在京城过的第一个生辰呢。”
萧颖说道:“我们姐妹仨都挺了个大肚子,行动不便,当静心养胎为要;未免有失礼仪、怠慢客人,就此作罢。”
其实小小的宴会还是可以的,也不会影响什么。但是他们早已决定今年低调低调再低调、一如往常的我行我素,绝不能授人“飘”在天上的话柄。她要是筹办生辰宴,而消息又被这些姐姐给透漏出去,贸然来访的客人一定会挤满整个旌善坊,所以萧颖找了这些十分正当、十分充分的理由辞了。
任城夫人和丈夫都商量好了,准备拿几幅王羲之、王献之的书法当萧颖的生辰礼物,二王书法作品对于其他人家来说,肯定是珍贵之物,可在在王家,根本不是算什么。他们夫妻甚至还因为家里多,觉得不够珍贵,于是加上钟繇和卫夫人力作,以此来加深两家关系,复又劝道:“置办几桌酒席,请些近亲聚聚还是可以的。”
“不了!小妹着实没这份心思。”萧颖轻轻摇头,轻声说道:“除了之前所说,重要是长兄辞世不久,小妹这个时候如果办生辰宴,实在不成话、实在有违家教。”
其实窦威妻、侯莫陈毅妻也在盼着萧颖办庆生宴,可是面对这个强大的理由,她们和任城夫人一样,都不敢开口了:萧家素来以汉家正宗自居,最是讲究汉家礼仪。要是听了萧颖这个理由,而萧颖最后却又办上了,娘家绝对把这笔债算到她们头上,然后叫她们回去狠狠收拾一顿。
姐妹仨此刻都怕萧颖出尔反尔,后天真就办起了庆生宴,吓得连忙撇开这个话题,说起了安胎养崽之道。
几人说笑了一阵,萧颖向任城夫人问道:“阿姐,侄媳今天如何不来呢?”
任城夫人的长子名叫王冲,在雍州凋阴郡当个中县县令,他的妻子是弘农杨氏女。要是论起辈分,好像还是杨集的远房族侄,不过皇族和弘农杨氏的关系稀里湖涂的,便是杨集都说不出一人所以然来,萧颖哪能知道这些?
任郡夫人脸上笑容慢慢敛去,叹息道:“还不是因为冲儿吗?吏部最近要做年度审察、兵部最近要精简军府,冲儿所在银城县军政都要查核!儿媳她放心不下,便去了凋阴。”
萧颖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道:“男人在外为官也不容易,侄媳在身边照应也好。”
窦威妻亦是说道:“年度审察、精简军府二事弄得沸沸扬扬、人心惶惶。听说较之以往更为严格,真不知有多少官员被免官、不知有多少军府被撤并。”
萧家姐妹之间,也存在十分严重的鄙视链,论起以前的生存条件、生活条件,萧皇后无疑是最惨的。她出生不久就被送了两三次,要不是杨坚和西梁结为姻亲之好、要不是那些梁国公主都跟杨广八字不合,萧家上下都不知道还有萧皇后这个人,最后还是翻遍宗谱、找了好久才找到她的。
萧家发现她和杨广八字相合,于是草草册封她一个公主头衔,然后她就稀里湖涂的嫁给了杨广。
但是她出嫁前的事迹十分惊人,堪称是废材流、世家流的天命之女。她最后一任养父母穷得都快揭不开锅了,于是就通过卖刺绣、给寺庙抄佛经的方式补家用,同时还学到了精湛的琴棋书画、诗词歌赋。
更逆天的是她养父生病的时候,又学到十分精湛的医术,愣是把名医都治不好的病给治好了。接着,她自己上山采药,竟然在家里开起了医馆,还赚到了大钱。
当她完成这些,竟然只是一个十多岁的小丫头,如果她个男的,真不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物。【史实】
可她哪怕她成了太子妃,这些姐姐还是瞧不她。
比起萧皇后,庶出的萧颖生活无忧,从小就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可她哪怕嫁给了杨集,还是被一些姐姐瞧不起。
然而现在,谁敢瞧不起她俩?
于是乎,以前瞧不起的,心态又变成了羡慕、妒忌、酸涩。
而窦威妻这话,是话里有话,言下之意就是杨集入相后,所以“较之以往更为严格”,但萧颖当着听不出,她不轻不重的反击道:“当官的,只要行得正走得端、遵纪守法,朝廷审核得再严格,那也影响不了自己。担心的人,往往都多数是做贼心虚、经不起查。”
任城夫人点了点头,又说道:“前天阿郎也说类似的话,说这次审核虽然比往年严格。而且查得越严格,对贤良干吏和百姓越有利,让我儿媳不用担心。”
裴淑英在一旁低声说道:“夫人,听我家阿耶说,这次涉及的世家门阀可不少呢!”
说着,裴淑英向窦威妻欠了欠身,继续道:“据我阿耶与大王说,关陇世家枝繁叶茂,在雍州地方官府和军府任职的子弟、门生、故吏,与几个月前的雍州动荡有关。而窦氏窦太傅房(窦炽)好像属于这次重点审核的范围之一。”
听到裴淑英这番话,窦威妻心头不由咯噔一下,渐渐生出一股浓重的隐忧。
既然裴淑英的父亲和丈夫都这么说,那么这个消息极可能为真,窦太傅房枝繁叶茂,属于是树大有枯枝那一种,而引步迦可汗大军南下、杨谅造反等大事都在默默地参与了,若是朝廷查出一二,问题可就严重了。
念及此处,她有些坐不住了,连忙道,“我家阿郎治家严谨,现今的鸿胪寺少卿职,刚受不久,与别家当是不同吧?”
裴淑英继续吓唬她,说道:“三省六部主官都要上疏自陈,没有人会例外的。而且据我家大王说,这次将对凉州从严重审核,如果别的地方的力度是一,凉州就是二、三。这举,既是对凉州上下有信心,同时也从侧面印证了对其他审核力度之大,让人无话柄可以攻讦。”
任城夫人也是个有见识的,她凝了凝眉,缓缓地说道:“是不是有例外,现在也不好说。不过好在我们家不怕查,说不准冲儿这次还能提前进一步呢。”
她对书呆子一般的丈夫不怎么抱希望了,况且现在所任之职虽然是没有多少实权,但品级不低,而且没有风险,很符合丈夫的秉性、喜好,若是调到地方官府当高官,搞不好反而犯错。
儿子年轻有力,则不一样了。
侯莫陈家的境况更加凄惨,侯莫陈毅妻比其他人更担心,她向萧颖说道:“这些官面上的事情,要不要等会儿问问卫王?”
“也不知大王会不会回来用膳!”萧颖看了看外间天色,吩咐道:“秋水,现在快晌午了,让后厨准备准备。等会儿你到前殿看大王是否回来,若他来了,请他到中殿来用膳。”
其实不用问,萧颖也知道杨集不会回来,回来不了。这会儿,估计又被皇帝拉去吃饭了。
然而萧颖不知道的是杨集今天回来了,正在与前殿的书房里和幕僚们商议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