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楼接过来，以一目几行的速度速速看完，不解地道：“你怀疑莫厂长的夫人有问题？她不是继室也不是孤儿啊？”
“虽说继室和孤儿的身份更可疑，但也没有谁规定特务非得是继室和孤儿。”俞洲平喝了口水润润喉，道：“莫国利的夫人胡媛小时候被拐过，长大后，从大山里逃了出来，在警察的帮助下，回到了胡家。之后嫁给莫国利，生养了一个女儿，女儿和裴真真同一天同一家医院出生。”
一般被拐的，很少有人能逃出来，何况是在大山里，更是艰难了。当然不排除真的是运气好的缘故，但加上有个女儿和裴真真同一天同一家医院出生，那就耐人寻味了。
宋小楼愣了一下，资料上除了记载着莫国利有个女儿，女儿年纪多大，其他的信息根本没有，太详细了，“这是你上午出门调查出来的？”
俞洲平点了点头，他看到莫国利女儿的年纪时，莫名就想起了以前裴真真说过，她是某个特务的女儿，也不知为什么，俞洲平就感觉她极有可能是老太婆第四个养女的女儿。
自从中央决定对京都及一些重要城市的权贵家属进行背调后，已经揪出了好几个如裴真真这样从小被调换身份的人，她们的信物也是手帕，但不如裴真真的华贵。也就是说，裴真真的身份是高人一等的。
老太婆的其他三个养女，和裴真真长得没有半点相似之处，被俞洲平排除了，只剩下第四个未露面的养女。
于是他乔装了一下，跑了一趟莫夫人的娘家，跑了一趟莫厂长家，费了点钱票，找那些上了年纪爱说闲话又活泛的妇人打听，然后得到了一点意外之喜。
其实裴真真招供的时候，军方就有去调查和她同一天同一家医院出生的孩子的家庭，但那些人做事滴水不漏，把在医院那几年出生的孩子的记录名册毁了，根本查不到相关信息。
宋小楼按捺不住激动，猛地拍了几下俞洲平的肩膀，把俞洲平拍得人都歪了，“你小子可以啊！”单靠一个干巴巴的年龄数字，就嗅出味儿，这份敏锐性，宋小楼自叹不如。
夸完人，宋小楼又忽然质问：“你查到了这些，怎么不早说？”现在是下午三点多，俞洲平就忍心让他多看了两个小时的资料？
莫国利作为一厂之长，照片易寻，资料上就附上了，但是胡媛的照片没有，俞洲平去了街道办把备案照片要了过来，他此刻翻出来，不答反问：“你觉得裴真真和他们两口子像吗？”
宋小楼仔细看了一会，摇摇头：“不像。”裴真真他虽然没见过真人，但照片看过许多次，对于她的长相早已了然于心。
“嗯，我也觉得不像。”基因遗传的缘故，孩子基本上就没有完全脱离于父母的长相的，裴真真如果是胡媛和莫国利的女儿，总该和他们俩有一点点相似之处，可偏偏她就是不像，推翻了前面俞洲平关于她是第四个养女的女儿的猜测。
而猜测不成立，也就无法说明胡媛就是老太婆那未露面的第四个养女。
因此，俞洲平迟疑着没有把调查结果同宋小楼说明，他想再多翻点资料，看看里头有没有藏着更有嫌疑的嫌疑人。
宋小楼想了想，说：“有没有可能裴真真是胡媛的女儿，但不是莫国利的女儿，而裴真真又恰好遗传了那个不知名的父亲？”
“不排除这个可能性，但微乎其微。”裴真真是很典型的柔情似水美人相，俞洲平不觉得男性能长得那么阴柔，他还是偏向她遗传的母亲多一点。
宋小楼也就是那么一说，他叹口气，随即又打起了精神：“无论如何，这个莫夫人都值得我们重视，里面这么多可疑处，不可能全是巧合，要全是巧合，我愿吃纸两斤。”
话音刚落，旁边插进来一道不屑的嗤笑：“我还以为你要吃屎两斤。”
宋小楼闻言差点跳脚，“你才吃屎，你全家都吃屎！”他反击完，才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唐玲玲抓到了？”
沈威武指了指自己没有半点喜意的脸色，“你看我像是抓到人的表情吗？”
宋小楼讪讪道：“那她就这样逃了，不管她的儿子？好歹也是亲生的吧。”他其实有点自责，那天怎么就没把人留下呢？
有一个亲生的特务母亲，虞家的小儿子虞峥难逃批斗，并且就是大环境好转，他这辈子也不会再有出头之日，就连普通的人生自由，对于他也是奢求，他将终生活在监控下。
没办法，谁也不能保证以后雀组的人不联系他，他不帮雀组的人做事，除非，雀组的人死绝了，因此，哪怕虞家愿意给他做担保，也不行。更甭论，虞家现在也没有本事保他。
妻子是特务，这些年盗取了许多情报，虞副部长有严重失察之罪，职位当天就被撸了。虞家从此不再是京都的高门。
也别说虞峥无辜，那些被猎杀的军人不无辜？那许多因被雀组掠夺身份而死得不明不白的普通人不无辜？
没有一个爱孩子的母亲能眼睁睁看孩子过这种没自由没自尊的生活，沈威武赌唐玲玲还有一点母爱，猜她肯定会想办法营救虞峥出京都，然后给他换个身份，到别处生活。于是，他联合军方和革委会，利用虞峥做饵布了局，可惜，两天了，唐玲玲都不上当。
“你问我我问谁去？”沈威武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吨吨吨地喝完，“兴许我猜错了，她可能没有一点母爱。”奢望灭绝人性的特务有母爱，沈威武觉得自己挺可笑。
与此同时，京都的某座四合院里，眼下有泪痣的中年美妇神色痛苦：“干妈，我听说小峥快被革委会的人逼疯了，人现在在医院，我要去救他出来。”
保养得很好的老妇人用瓷盖撇了一下杯子里的茶沫，优雅地喝了一口，徐徐道：“怜花，我也心疼小峥，但你是知道的，我们最近损失了许多人，一时之间抽不出太多的人手，何况，军方肯定有人在附近把守着，专等着你上钩。”
唐玲玲露出苦到极致的笑，干妈说的她何尝不知道，但是只要想到她精心养大的儿子，总是亲切叫她“妈妈”的儿子，时不时跟她撒娇的儿子，不满13岁的儿子，身心正遭到巨大的折磨，她就无法坐得住。
她这一生，什么脏事都能做，心很硬，唯独对这块从她肚子里掉出来的骨肉硬不起来：“小峥是个很贴心的孩子，六七岁大小时，就会给我夹菜了；我给他零花钱，让他随便花，他竟知道存起来在我生日时给我买礼物；冬天我手脚冰冷，就前阵子，他不知去哪里弄了个小巧的暖炉回来给我用。”
唐玲玲漂亮的水眸里眼泪在打转，娇媚的脸上溢出点点的母爱，她说：“干妈，我是一个母亲，你也是一个母亲，你会懂我的，对不对？”
“我知道干妈为难，我不需要人手，我一个人去就行。”她孺慕又敬重地看着老妇人，跪下磕了一个头：“干妈收养了遗婴的我，教了我学识，庇佑我长大，我无以为报，以后，您多保重。”
她此行生还的可能性不大，但是无所谓，她死了，儿子就不受她牵连了。反正她身份暴露，活着也没太大的利用价值。
保养得很好的老妇人没立刻说话，先慢条斯理地吃了茶点，喝了几口茶，才淡淡地开口：“复元剂的事，你再仔细同我说一遍。”
唐玲玲心里发凉，干妈这是想利用她利用到死了。也是，她们这些人又不是她真正的孩子，到底是不是遗婴也说不准，除了被当成棋子利用一生，还能有别的下场吗？裴真真和孤月出事的时候，她不就预料到这个结局了吗？
她垂下眼帘，遮住心底的想法，把先前就交代过一次的话再交代了一次。
保养得很好的老妇人听完，问站她身后慈眉善目的妇人：“翠儿，你说，俞家的主母值不值得俞副司令去求一瓶药来救？他的职位应该是求得到的。”
“恐怕不值吧？”翠儿不太肯定。
“如果他有能力救却不救，俞洲平会怎么想？”保养得很好的老妇人眼尾上勾，泄出些算计的笑意。
翠儿笑了，“轻则父子生嫌隙，重则和整个俞家分裂。”
保养得很好的老妇人用手帕细细地擦着手上沾着的糕点屑，不轻不重地道：“能得到药剂固然好，得不到，能分裂了俞家我们也不亏，分裂不了，让俞洲平暂时分不出心力来对付我们也行。”
总而言之，杨巧珍必须死。
俞洲平太聪明了，如不是她突然心慌有所觉，想必现在已经在部队的审问室里喝茶了，她不能不忌惮，不能不防。
老妇人目光转回唐玲玲身上，慈爱道：“怜花，干妈把这件重要的事交给你了，以后我会暗中派人照顾小峥的。”
杨巧珍必须死，去执行任务的唐玲玲多半也活不了。唐玲玲心知肚明，嘴角缓缓地漾开笑，就当把最后一点恩情报了，“谢谢干妈。”
她再次磕了一个头，然后站起来，走出了这间屋子。
稍晚些，天色将暗未暗时，一个脸色土黄、脸上有吓人疤痕的中年妇人离开了四合院，来到了虞家附近，并走进了一家公厕。
在公厕等了小半个钟，她等到了她想等的人，一个眼睛小小的、两颊有雀斑的姑娘。
姑娘的神色中再看不到往日的天真无邪，取而代之是糅杂着坚强、怨恨、委屈、不安的成熟。
姑娘是虞娇娇。
虞娇娇定定地看了中年妇人半晌，认出了她的身份，冷声道：“唐姨。”
“你还愿意喊我一声唐姨，我很高兴。”中年妇人声音还是如以往一样温柔。
虞娇娇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她这两天哭太多了，淡淡道：“你不去自首，找我过来有什么事？”她中午送饭去医院给虞峥吃，出来时被一个路人塞了一张纸条，约她傍晚过来这里一趟。
“唐姨想拜托你一件事。”唐玲玲丝毫不在意她冷漠的态度，声音仍是暖风般柔和，让虞娇娇错以为这两天的事就是一场梦，她最敬爱的唐姨还是那个温柔善良的唐姨，不是什么丧尽天良的特务。
但唐玲玲脸上吓人的疤痕提醒她，她哭得流不出眼泪干涩的眼睛提醒她，被批斗得绷紧到极致的神经提醒她，厕所的气味……一切的一切都提醒她，这不是一场梦，是惨淡的现实，是比谢婉柔的虚伪更惨淡的现实。
她轻轻地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怨恨道：“不要拜托我，我什么也做不到，我只想把你送进监狱去。”
父亲的职位没有了，至今仍被关押着审问，不知什么时候能出来。虞峥是唐玲玲的亲生儿子，她是被唐玲玲养大的继女，他们两个被批斗无可厚非，但爷爷奶奶这么老了，也不能幸免，日日以泪洗面。
这些都是唐玲玲害的，虞娇娇不是圣人，她无法不怨恨。
甚至，她这两天想通了很多事，比如她为什么和谢婉柔成为好姐妹，她为什么交不到别的朋友，因为她的朋友是唐玲玲帮她筛选出来的。
每天的每天，唐玲玲都会有意无意地问她做了什么，和什么人在一起，然后再有意无意地说这个人不可信，那个人不可信，谢婉柔能信。于是，她理所当然地和谢婉柔成为了好朋友，于是，她很喜欢林宝芝，但她和林宝芝不是朋友。
唐玲玲一句口腹蜜剑，一句我是为了你好，一句你不相信你唐姨吗，让她错失了真正的朋友。
她昨晚睡觉时忍不住想，表面对她疼入骨的唐姨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虞峥交的朋友就和她的不一样，虞峥被要求学很多东西，而她却什么也不用，她要去学，唐玲玲就以太辛苦她会心疼的理由打消了她想学东西的念头。
这真的是爱吗？虞娇娇很怀疑，她睁着眼睛，想了整整一晚，想清楚了，她不是唐姨的亲生孩子，唐姨不是真正地疼爱她，她对她的好是很表面的。
她真正疼爱的人是虞峥，她的亲生儿子。
她也被拉去部队审问了一次，审问她的军官态度很端正，就事论事，她能感觉到他们是公正的，他们没有针对虞家，也没有针对她。
看到她确实什么也不知道，就送了她回来，临走前，那个军官还说，当初她亲生母亲的遭遇很蹊跷，极大可能是唐玲玲策划安排的，只不过事隔太久，证据一时难以收集。
她这次之所以愿意前来见一见唐玲玲，就是想问问，那个军官说的是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