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白天的热闹喧嚣,凌晨的普吉岛是安静的。
月光像水一样倾泻下来,与路灯的光亮一起,在车窗玻璃上映出车里面的人模模糊糊的影子。
容琛心绪烦乱,路上手机一直就没停过。
电话那边传来的消息,无一例外,全部都是“没找着。”
容琛失望透顶,眉头一分分绷紧。
车子一路在夜色中往前疾行,没一会儿功夫就到了岛上的机场斛。
一下车,早有几个人迎了上来。
不等对方开口,容琛就已经问:“有消息了吗?”
几人先是面面相觑,最后领头的说道:“查了24小时内的航班乘客信息,显示容太太在两天前订了一个半小时后去上海的机票——”
容琛打断,“机场找到她人没有?”
那人低了低头,继续说:“现在这趟航班的安检即将结束,查了机场监控录像,也没有发现容太太来办理登机牌。”
容琛静默片刻,手机又响。
那边也是同样的口吻:“容先生,查过码头附近的酒店,容太太没有入住。明天最早的一班船,是早上七点。”
管家不敢走近,停在容琛身后小心道:“先生不要着急,只要太太还在这岛上,就一定能够找到。也有可能她没走,找个地方躲起来了?”
“继续去查,天一亮有多少船出港,哪些航班去往哪里,全部要知道。”容琛用力按眉心,有些疲倦地望向远方。
四周都是无边无际深沉的夜色,身后的候机楼灯火通明,映衬着前方道路上稀稀拉拉的车流。
原来,身边本来活生生的人,突然间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是这么可怕。
他明白,她一直都很心软,是他自私的挽留,推了她最后一把。
可是她不知道,在最绝望的时候,他甚至都想好,就算她真的疯了,他一辈子照顾她,都没有关系,只要她还是他的妻子。
而她究竟是在怎样的心情下做出这个不告而别的决定?
眼前这千万条路,她究竟选了哪一条?
她身体明明那么瘦,在外面能不能过好?
身上钱带得够不够用?
吃些什么?
住在哪里?
但回答他的,只是一片无声静默的黑夜。
-
蒋瑶在下午两点接到苏念的电话。
G市讨论那件事的热潮明显还未褪去,容家发生的事,只要是关注网络的人都能绘声绘色讲出一段,蒋瑶这会儿才刚和办公室几个八卦女大战完毕,回头手机就响了。
来电显示,是苏念的手机号。
“苏念,你在哪儿?”那边背景声噪杂,蒋瑶不由得诧异。
电话里,苏念的声音很平静:“蒋瑶,我要走了,麻烦你转告他,不用再来找我。”
蒋瑶听出她语气不同寻常,顿时急了,“苏念你别这样啊,快告诉我,你怎么了?你要去哪儿?”
“放心。”苏念在那头微微一笑,“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也保重,再见。”
电话在这时挂断。
蒋瑶慌忙按回拨,再打过去,系统已提示对方已关机。
-
曼谷机场。
苏念将手机摁了关机,拔掉手机SIM卡,然后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她十分平静地做完了这一切,平静到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时至今日,她对那个人的怨恨随着时间的积攒,已经越积越深。
十七岁时发生的噩梦,像一柄大铁锤,将她从美好的爱情里狠狠砸醒;嘉洛的死,更毁灭了她对现实所有的希冀。
她不想再面对他,唯有选择这种方式,与过去彻底作别。
心里像是有一把钝刀子,在一下一下割着她的血肉。
她终于这个决定实施,彻底切断与他之间所有的联系,换来血肉模糊般的如释重负感。
“苏小姐,快登机了,你准备好了吗?”旁边的陌生男人看了看时间,询问苏念。
熙攘人声里,苏念抬起脸,点点头,“好了,替我谢谢方小姐。”
那男人微笑递上旅行袋给苏念,絮絮道:“我们一家都受过方家的恩惠。方小姐的委托,我自然会做到。这些伪造的身份证件暂时不会有人查出来,柬埔寨那边也会有人接应你,如果还需要什么,他们也会提供给你。”
苏念点头,“多谢你们。”
男人的手机响了,他接听,低声说了几句,又将电话递给苏念,“方小姐要和你说话。”
苏念接了,里面传来方良姿略有些局促的声音:“其他话我就不多说了,祝你一路顺风。”
苏念道:“谢谢。”
两人女人都有片刻的沉默。
直到机场的广播开始催促
安检,苏念才又说:“虽然我不能肯定你会帮我的动机,但我知道你一直以来对他的心意,愿你今后心想事成。”
方良姿一愣,忙道:“不,我帮你,绝对不是因为这一层私心,我只是纯粹想帮你一把……”
后面半句话,方良姿没说出来。
这些日子她一直做噩梦,梦里全是那天容嘉洛最后的眼神。
她只是想能尽量多做一些,减轻心中的愧疚。
隔着电话线路,苏念当然不会知道方良姿心中所想。
苏念再次说了声谢谢,然后将手机还给那男人,站起身。
男人挥手,“苏小姐一路顺风。”
“再见。”苏念微微一笑,转过身,进了机场安检口。
身后的一切喧嚣都在远去,一瞬间,她心里除了莫大的释然,还有淡淡的酸涩。
半年来发生的一切,都像是做梦一样。
她知道,明天一早醒来,所有一切都将彻底过去。
从此以后,她和容琛,将像两列背道而驰的火车,渐行渐远,永无交集。
-
茫茫人海,一个人想要让自己消失,就像一滴水融入汪洋大海,其实非常容易。
到了柬埔寨,苏念从那里转程去了越南,再从越南坐火车去了南宁。
在南宁呆了几个小时,她登上去拉萨的火车。
因为是临时起意,机票没买到,卧铺票也售空,她便选了硬座。
一路上,车厢里人满为患,夹杂着汗味、食物味、烟草味……各种浑浊气息,还有邻座的大叔一直打呼噜。
震天的鼾声里,苏念睡不着,也没有胃口,长时间肚子里没吃东西,加上旅途的颠沛流离,她的心境反倒格外沉寂下来,只是偏头望着窗外。
窗外夜色中,是飞速后退的重重山岭,稀稀拉拉的村落,和偶尔一盏零星灯光。
-
一天一夜的行程,苏念全无睡意。
火车途经数不清的高原乡野,到达拉萨时已经是下午。
正值旅游旺季。
拥挤的车站,到处是拎满行李的旅客,唯有她两手空空,像是误入此地的路人。
苏念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要来拉萨。
她并不迷信宗教,只是曾经听说,佛教能超度去世的亲人,往生去往极乐世界。
于是在酒店呆了一晚后,翌日一早,就去了布达拉宫祈愿。
在佛像前,她双手合十,虔诚匐拜。
额头贴着冰冷的地砖时,她默念自己的心愿,眼前缓缓浮现出那张稚嫩的面孔。
她终于泪流满面。
-
在拉萨停留几天,苏念继续漫无目的地往前,一路走走停停。
历经曲水、尼木、仁布、白朗、日喀则等几个县,到达L县时,已经是她离开的第十八天。
L县城看上去已经俨然是一座繁华的小城。
路边开着各种手工艺品小店、来来往往的行人,路上跑着各式出租车,私家车,还有三三两两的驴友夹杂其间,来自全国各地的口音泛滥。
高原上气候变幻不定,一会儿风和日丽,阳光照得人暖洋洋的,一会儿又是冷风瑟瑟,寒意侵人。
苏念正准备找家宾馆投宿,却在登记时,冷不丁察觉自己的背包,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划了一口,背包夹袋里装的钱包不翼而飞。
她身上的钱都有分开安置,但是钱包里除了少数现金,最要命的是,里面有她的护照和各种证件。之前不想被容琛发现行踪,无论订机票,还是住宿,她用的都是在曼谷时,别人为她准备的伪造身份证。
容家在G市即便算不上是只手遮天,但也绝对能做到手眼通天。
容琛若想要找到她,只要一查她的身份证在何时订过火车、机票,银行卡在什么地方住宿登记,甚至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ATM机上取过钱,是分分钟能做到的事情。
她心里咯噔一下。
旅馆老板打量她的反应,热心询问:“小姐,是不是东西丢了?现在这里人多,贼也多了,你再找找,要是实在找不到,就去公安局——”
话才说到一半,脚下的地板就在此刻突然剧烈晃动起来,连门外的路灯也在猛烈摇晃不停。
苏念脸色一变,难道这是——
“地震了!地震了!快跑!”有人的路人都在惊慌失措地大喊,不约而同地往前方地势开阔的广场跑。
几乎是毫无预兆,一瞬间,山崩地裂,地动山摇。
-
苏念是在一片呛人的灰霾中醒来的。
地震时,旅馆老板反应最快,就近拽住她,两人几步冲出大门。
她被掉下来的瓦砾砸到额头,受了点轻伤。
此刻,余震不断,大地还在持续的颤抖,刚才
还热闹喧哗的小县城,已经在顷刻间夷为平地。
到处都是垮塌的建筑物废墟,天与地之间不再有明确的分界线,有的只是遍布灰尘的空气,和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废墟。
一眼望去,如同人间炼狱般。
所有人脸上都是痛苦与震惊,到处都是人的惨叫和呻/吟,空气中,除了呛人的尘土味,还有浓烈的血腥气息。
苏念茫然四顾,直到身旁的废墟下伸来一双手抓住了她的脚踝,有个微弱的声音:“救我……救救我……”
苏念蹲下身,伸手搬开沉重的砖块。
就看到废墟的缝隙里,一个女人被压在水泥板下,只露出半个头,一张脸被灰尘遮盖得失去原本的颜色。
“你怎么样了?”苏念握紧她的手。
女人痛苦地闷哼两声:“我脚被压住了,我已经怀孕八个月……我的宝宝……”
苏念的心一抽,赶紧朝四周喊:“这里有孕妇被压住了!有没有人能来帮一下忙?”
远处正自发救援几个男人拎着工具过来。
带头的一个蹲下来查看了地形,有些棘手地说:“咱们人手不够,这几块水泥板撬不动,得等机器来才行!”
又有人说:“现在电话打不通,估计晚上救援设施就到了!再等等吧!”
这时,不远处又有人在求救。
几个人匆匆交待几句,就赶去那边了。
废墟下的女人十分绝望,死死攥住苏念的手,“他们是不是不管我了?求求你,不要放弃我……”
苏念只得安慰她:“别担心,很快救援设施就到了,你再坚持一下好不好?我陪你,我不走。”
“不是的,他们肯定是不救我了……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女人哆嗦着嘴唇,一直不停流泪。
苏念尝试分散她的注意力,问她:“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细声哭了很久,才说:“李玉……”
“你是做什么的?你老家在哪里?”
“在云南……我和我老公都是来这里做生意的……我的孩子还有一个多月就要出生了,怎么办……我不想死……”女人又开始无助哭泣。
苏念说:“别怕,你已经是妈妈了,为了宝宝你也要坚持住好不好?”
女人哭着摇头,“你又没做过妈妈,你怎么知道我的感受……”
“不。”苏念摇头,平静地说:“我做过妈妈,我的孩子已经九岁了,他刚刚去世了一个月。”
女人愣住,怔怔地看着她,“可你还这么年轻……”
苏念笑了笑,说:“我的故事很长,我今天会一直陪着你。我可以把它讲完,只要你愿意听。”
女人沉默。
苏念深吸了口气,稍微停顿,目光看向远处天空,努力让自己去面对那段她不敢轻易面对的惨烈青春。
-
掀开尘封的岁月,十七岁时发生的事,都在岁月演变中变得模糊不清。
隔了十年的时光,苏念仍旧不止一次假设过,或许那些事只是一种错觉,她甚至怀疑过,她的生命中或许根本不曾存在过那段噩梦般的夜晚。
06年1月1日。
那一个晚上,她少女时代所有美好的幻想,都在一/夜之间,被残忍的现实撕得粉碎。
那晚,她一直在哭,一直在求饶。
可是佣人们仿佛都是聋子,没有一个人理会她的求救。
容磊将她按在地板上,冷冷说:“念念,替你妈妈还债吧。”
然后,他毫不留情地撕碎她的衣服,占有了她。
他一共做了两次,最后一次,他心满意足地退出她身体时,外面天色已经快要朦亮。
苏念早就被折磨得叫不出声了。
她静静躺在地板上,身体保持着扭曲的古怪姿势,汗湿的头发凌乱地贴在惨白的脸上,仿佛一具失去生命的木偶。
-
后来苏念回想那天剩下的事,总觉得每个细节都变得晦暗不明。
容磊是怎么离去的,她是怎么恢复了意识,是怎么勉强爬起身去了卫生间,趴在马桶边痛苦地干呕。
她脑海中只有一个画面覆盖了一切,就是一种令她作呕的血腥味道,在她身边的空气中挥之不去,不知来自于她的身体,还是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