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岚如今已年逾七十,他道:“柔儿离家经年,好容易回来一次,爷爷自然是多看一眼是一眼。不然过不了几日你又要走了,再见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楚夕柔忆起被祖父诸般疼爱,视若掌珠的诸多往事,可自从自己拜入南天宗后,见面之日便屈指可数,如今祖父脊背微曲,须发皆白,再不复几年前那个精神矍铄,雄辩滔滔的模样。
想到此处,不禁心下一酸,道:“爷爷既然舍不得雪儿,那我这次就不急着回南天宗去了,留在京里住上三年
陪您说话钓鱼写字,好不好?”
听她言真辞切,显非随口说说,楚岚胡子一翘,颇有些意外,随即脸色变得阴沉,道:“胡说!你修的是长生大道,该当远离凡俗,避世修行才是。若在这乌烟瘴气的京城呆的久了,什么天生灵气都被污浊了,那还能有甚么成就?”
他语调突变,连桌下的祝雪念都被吓得心头一跳,暗自咕囔道:“这老头脸变得真快,刚刚还言笑晏晏,一派温和,转眼就疾言厉色,横加训斥,不愧是亲生的祖孙。
不过那女孩对丫鬟冬兰实只是吓吓而已,并非真的要追究过错,比起她爷爷来,可还差的许多。”
楚夕柔睫毛低垂,似有些意志消沉,道:“其实世上本没有所谓长生大道,就算再出类拔萃的人才,也逃不过命殒身死的那一日。只不过有些人痴心妄想,胡乱编造出来这些谣言,愚人愚己而已,爷爷不必当真。”
楚岚饱读史册,博览群书,有多少暴君帝王为求长生不老,不惜劳民伤财,万里迢迢求仙访药,最后还不是只留下一堆白骨任后人唾骂?前车之覆后车之鉴,他岂不明白“世上本无仙,庸人自扰之”的道理,不过他心中其实另有谋划,却不能说出来给人知道。
方今之时,北方青黎国兵强马盛,国令。”说话间已迈过门槛。
楚夕柔扶着他,不依道:“爷爷不要瞎想,柔儿再怎么样都只是您的孙儿,永远也不会改变。”
楚岚哈哈大笑道:“明知道你这话就是好大一碗迷魂汤,但怎么就是教人听着舒然受用,心甘情愿的把它喝个干干净净。”
两人声音渐行渐远,郭昊揣测或许夜行不便,楚岚年纪大了眼光不济,楚夕柔当是送他回房去了。事不宜迟,自不能等她待会回转来,于是与祝雪念携手而出。但见窗格紧闭,便即穿门而过,陡然间对面走来一人。
淡淡烛光自敞开的门户射了出来,虽不真切,但裙袂翩然,花颜如雪,郭昊依稀记得,正是当年有过数面之缘的楚夕柔模样,不由得大吃一惊,顿时怔在当场。
郭昊如何知道楚岚卧房距此并不甚远,楚夕柔来去之间用时不过片刻功夫,因此他和祝雪念方刚出得门来,便被迎面撞到,不由暗叫一声“苦也”!
道已被识破身份。殊不知夜色之中他与祝雪念二人是背光而。
三年前收到洛州书信一封,得知杨峥那个名为杨昊的孙儿意外去世,楚岚扼腕叹息之余,不得不打消了以往固执,淡了坚守然诺欲将孙女嫁入杨家的心思。
此一来,目下楚夕柔唯一可依靠的唯有师门南天宗而已,之所以不允她长久留在家中,乃是顾虑到修道之人随性而为,喜怒无常,无法保证若分别太久,她那位师父会否与她疏远,是以断然道:“不论怎样,此事万万不妥,我绝不会答应,休要再有这种糊涂想法!”
楚夕柔之所以想留在家中久住,一来确是对祖父心怀挂念,亲情难舍,但不得不说其实还另有一层缘由。
与凰羽门一般,南天宗同为修道名门,名震天下,其宗门之内奉行的却是强者为尊、能者为先的宗旨,由此一来,自是人人奋力,不甘落后,勇争上游。
但事有两面,不得不说的是,勾心斗角尔讹我诈好勇斗狠却也因此不可避免的出现在本该与世隔绝的修行道派中,暗中被上到某些长老,下到再传弟子们运用的可谓驾轻就熟,信手拈来。
楚夕柔对这种事自来深恶痛绝,反感至极,实盼着离开是非之地越远越好。
但她深知祖父脾性,看似随和,与人无争,但只要是他认准的事,向来言出必践,九头牛也拉他不回,因此不敢再提。
见楚夕柔轻轻点头,楚岚知她绝不会违逆自己吩咐,便搁下此事不提,目光一转,在意到桌上的一盆文兰,植株青翠欲滴,因时。
节未到,并未开放,奇道:“我记得你小时候并不十分喜欢这些花花草草之类的东西,反倒时常纠缠着那些护院武师教些功夫,怎么姑娘家长大了,转了性子了?”
楚夕柔微微动容,思忖片刻,才道“没是许久没有回来,觉得这屋子里空荡荡的没甚生气,便教
冬兰买了一盆回来,稍作点缀。”她自是不知郭昊后来偶遇陆元放,以身作抵,换取大还丹相救母亲之事。在她想来,穆文兰身中雪蟒巨毒,至多撑不过一月性
命,每每思及当时杨昊苦苦哀求,自己却不为所动,都不禁痛悔万分。此时楚岚问起,她当然不好直说这文兰乃是那杨姓少年母亲最为喜爱之物,自己养在房中,实有缅怀之意。楚岚抚须微笑道:“这就是了,一个女孩子家,总不能整天就知道舞刀弄剑。
的,据说侍弄些花花草草有清心养性之功,对你们这些修炼之人或许有些用。”寒冥阴气终究只是天脉冥书残篇所出,与全篇功法不可同日而语,当郭。
昊镇心凝神,潜运心法,未过许久,便将寒气重新压归丹田。隐忧暂去,正好将祖孙二人话语收到耳中,便想:“原来楚姑娘也喜欢文兰,倒是和娘亲一样兴致。”他刚刚潜心运功,心无旁骛,并不知屋中进来一人为。
谁此时听楚夕柔称其祖父,方才醒悟此人与自己渊源更深,不由得暗暗叫苦。并非是楚岚道行如何高。
明,只是想起他坚执不肯解除两家婚约之事,使得素以雷厉风行行事的杨峥也都为之头疼多年,其固执倔强便可见一斑。郭昊只稍微试想了一下若被他知。
晓自己尚在人世,不知会是怎样的怒火滔天?心里便不由自主的忐忑难安。
觉出郭昊身上寒意渐消,祝雪念才打心底松了口气。她二人均知这种背后偷听之举颇有不妥,但郭昊是不得已而为之,至于祝。
雪念么?压根不曾在意过此事,声音自己往耳里钻,我有什么办法?只听楚岚道:“柔儿,我怎么觉得你神色不对。
着了凉吗?今日府中宾客云集,确是有些喧闹疲累,打扰清静,但以你们修炼之人体魄,应该不致如此虚弱才是。”抬手试了试楚夕柔额头,并未觉出哪里热了,面上疑惑更浓。
楚夕柔登时俏面更红,原来她思及,竟然忆起举鼎山顶乱叶纷飞,命在俄顷之时,杨昊不顾凶险挺身抱起。
自己,以脊背生生抵住了雪蟒狂暴一击的往事,一种异样感觉顷刻涌上心头,挥之不去,抛之复来。
原来自从三年前被郭昊舍身救下,尽管明知他心智不若常人,与南天宗那些天赋奇才更是毫无可比之处,但楚夕柔不得不承认,自己深心之中已对他大为改观,甚至见他伤卧在床,心中竟莫名有疼惜之意。
当时她浑然不知这种感觉因何而来,只觉烦躁不已,待郭昊伤势见好,便匆匆告辞离开。不料回到京城不过数日,却接到洛州书信,说那少年已然意外身.
死在那一瞬之间,楚夕柔心中竟忽然有种天地塌陷之感,也终于明白了自己心意是什么,可惜为时已晚。
才忆及前事,不由得晕生双颊,心生甜意,不巧这一幕正好被楚岚瞧见,错以为她是因害病而脸红,因而有此一问。
楚夕柔急忙推开楚岚手掌,顾左右而言他道:“这些天,这屋子里还真是闷热许多呢。”
楚岚老眼昏花。
未发觉她眸光晃动,闪烁其词,明显言不由衷,拍了拍大腿道:“你不说我险些忘记了,咱们江南地方夏天最是潮湿,怪不得今个这老胳膊老腿总是跟我闹别扭,看来今晚,最迟明日,少不了一场大雨。”
夕柔业已发觉自己今个总是恍惚走神,神思不属,怕再多说几句,难保祖父不会忆往思今,提起与洛州杨家有关的事来,到时自己莫在少不小心露出什么异常。
那可羞死人了,便道:“爷爷,时候不早,您还是早点回。
房休息吧。”楚岚站起身来,似有所指道:“孙女长大了,再不似小时那般爱黏着爷爷喽。这才刚说几句话,就。
下起了逐客令。”说话间已迈过门槛。楚夕柔扶着他,不依道:“爷爷不要瞎想,柔儿再怎么样都只是您的孙儿,永远也不会改时所用的伎俩不可,大大不同是,此时他和祝雪念却成了被追逐的那个。身后噼啪。
断折声络绎不绝,静夜中显得格外清晰,祝雪念很快猜到楚夕柔用了什么法子,心中不禁嘿然冷笑:“这片密林占地虽不甚广,但想要从中找到两个人可没那。
么容易。何况此刻正是黑夜之中,除非将所有树木付之一炬,否则就是藏身在断木残枝当中,你连个鬼影子都别想找见。”陡听郭昊低声惊呼:“不好!楚姑。
娘在放火!”大约三十丈开外,一点火光幽幽燃起,这密林中多有松树等易燃树种,不过数息之间,火势便腾腾而起,蔓延开来,好在附近人烟杳无,倒不虞伤及。
无辜。
原来楚夕柔寻了片刻,不见半个人影,心中忽然“突”的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