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义者像潮水般席卷了诺其顿,来得快退得也快,毁灭一座城市总是要容易得许多,但要创建一座城市就显得艰难了。这片斯坦雪夫的京畿之地变得残破不堪,寒季还没完全结束,断壁残垣上早已有植物迫不及待布满星星点点的绿,在遥远地方的雪鸟也在千疮百孔的墙壁上建了自己的窝,吱吱喳喳尖利的叫着,跳来跳去不时从上面震落灰尘。要是不出意外,一个月后它们将孵出自己的孩子,之后再回到遥远的荒原上,在那里待过热季后再回来。
季常是坐着一辆施工的挖土机来到康拉德大学的,他的头发长而乱,因为里面穿着保暖服紧缚着,所以外面的白色大褂显得淡薄,在寒末的冷风中哗啦啦响着,他黑色的裤子是直晃悠起来,脚下的破鞋踩在那些建筑碎块上。
“这才是宇宙的真相,混乱,热寂啊,heatdeath,heatdeath!”季常爬到一座堆叠起来的建筑碎块上,“可惜了那些实验装置啊!”
季常说完又眯起眼睛看向远方,嘿嘿笑起来,好像对这被摧毁的学校不在乎似的。
“季老师,你说什么呢?”刚停下来准备重新发动挖土机的建筑工人随口问了一下,因为他刚才听到季常说什么“喜爹,喜爹”的。
“没什么,一种古老的语言,描述了宇宙的结局!”季常拉了拉身上被风吹到一边的大褂。
建筑工人对那些古老的语言和宇宙结局不感兴趣,他发动引擎,只想快点把这地方的建筑碎块清理掉,然后让后续的施工队在这片废墟上重新把大学建起来。
挖土机的声音很响,但季常却像没受到干扰似的。他本来打算看看实验室还留下些什么,转了一圈后只发现了一些放在桌子里面的酒瓶子,只有它们还保存完整着,他把那些酒瓶子拿出来一一摔碎,废弃的大楼里传出啪啦清脆的响声,“这才是你们该有的样子!”,他嘿嘿笑着说。
现在他出神凝望着挖土工很熟练地把碎块铲起来放到卡车上,再回来重复如此的行为。季常渐渐想到,宇宙就是一片大废墟,智慧体从里面选择自己喜爱的部分,他们把这称为有序度,但是有序度并不能一直保持,在时间之矢上他们在流失,最后归为无序。于是智慧体又从废墟里找到新的有序度,但是,总有找完那一天的。
令季常悲观的不是那一天会来临,而是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力量使有序流失,那股力量之后还有什么力量呢,这个问题很容易使人陷入无限循环的懊恼中,最后只能把这归为宿命。
比这虚无缥缈的宿命还有一个更加急迫的问题,季常反而对此不太关心。他的学生成了起义者中的一员,并且现在成了他们的领导,这使得那些一直看不惯季常的同僚群起攻之,请求吊销他在康拉德大学的任职资格,甚至有人要求派他去劝降陈镇领导的二等公民。
对于这些言论,他只能哭笑不得,自己与陈镇的交集并不多,他甚至已经不记得这个学生了,只是听他们提起,季常才努力想出了些模糊印象。
“学校都没了,还教什么书!”季常嘿嘿笑着自言自语。
天边飘来几朵白云,将耀眼的阳光暂时遮蔽了,在云层的阴影之下,还叠着一层阴影。一种不同于挖土机的机器声渐渐清晰起来,季常抬起头,看到一架军用飞行器在飞向他。
中央军突破起义者在摩威克的包围后,又回到了自己的地盘,现在他们都把目光放到科坦恩。中央军的领导麦克拉克想不明白,为什么科坦恩一座孤城能坚持这么久,他几次试图恢复与科坦恩的通信,都以失败告终。现在他更觉得科坦恩是敌人摆下的一道香饵,等着中央军这条大鱼上钩。
科坦恩的来通则面临着两难的境地,他交出了空间武器布置地图和启动装置的密码,他甚至都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为什么他能如此轻易地引导起义者。可以肯定的是,来通不认为他是起义者中的一员,就像他当初猜测的那样,那个木乃伊一样的人类是五大星族中某一族的成员
现在就算能突破重围回到自己人的地盘,恐怕也是罪责难逃。来通想明白了,他等待着,要是人类失败了他就投靠起义军,要是起义军失败了他就听天由命,当然最好的结果是双方一直僵持着。
事实上从目前的形势来看,起义军占有更大的优势。军斯坦丁率领的起义者已经占领了四号行星大部分地区,在那些通往太空的交通要道被破坏后,他们正一边搭建太空电梯一边战斗,随时攻占五号行星,现在的太空军都对此束手无策了,要想摧毁那些电梯,他们只能动用空间武器,但这是同归于尽的做法。
飞行器好不容易找了一片空地停下来,从上面走下两个军人,季常从他们的服饰判断这些人属于中央军。
“季老师,有个会议请您参加!”其中一个高个子的军人说,他们两人都面无表情。要是之前,如果季常不想去的话,他是绝对不会去的,现在不行了。这些军人用得到他,和军人走得近一点,也是避免那些恶意的同僚的攻击,季常和军方走得近,他们就不敢有什么动作。
“是什么事情呢?”季常走向飞行器时问,他从舷梯走上去时抹了抹脚下的泥土。跟在他后面的军人轻轻把那些泥土踢掉了。
“应该和蚕有关,具体我们也不清楚。”
高个子的军人随手把门关上,飞行员回头看了看他们然后开始拉升飞行器,阳光又从云层里出来了,从舷窗进来落到季常灰白的头发上。同行的另一个军官偏过头来,“季老师,真的有那种生命吗?”
这个军官很年轻,他的目光中还有一种稚气。季常微笑着说:“也许吧,人类的目光也是有限的,我们不可能认知一切。”
那个军官无法理解这句话,只是轻轻哦了一声。
飞行器停在一个临时的停机坪上,两位军官在前面引导着季常。走上台阶的时候,季常注意到会议厅的建筑上面用一种防护膜加固过,散射出来的阳光显得炫彩夺目,像在顶端镶嵌了一颗宝石。
会议厅里已经坐满了人,显然他们很早就到了,季常是最后一个进来的,他也不会感到不安,因为他们刚刚才通知他的。那些军官也没有对他的迟到表示不满,他们的表情很奇怪,好像希望一切快点结束似的,对季常的到来他们反而有些感激的神色表露。
麦克拉克环视全场,然后把目光转到一位生物学家的方向上,“现在请顾教授介绍一下情况吧。”
那位******的顾教授向在场的人点头致意,清了清嗓子,“蚕的基本情况各位都了解了,其实也没有什么新的情况,只是我们发现那段辐射并不会感染机器。”
顾教授说到这停了下来,在场的人都还等着他的下文。教授继续说:“我们用二等公民做过实验,发现并不能感染。”
其他人还是看着他,并不知道他的话已经说完了。他们都用疑惑的神情看着,仿佛在说还有呢,接着说下去吧。
教授无奈地耸了耸肩,只得表示自己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他一副沮丧的表情。这样就连麦克拉克也是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和他在战场上表现出来的英明睿智完全相反,他此刻如坠云里雾里。
“那么人类呢?”
靠着椅背的季常问,人们看了看他,又看看顾教授,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麦克拉克请顾教授说得仔细一些,“要知道在学术方面我们可能有些不懂的地方,这点还麻烦您解释一下。”
“可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顾教授无奈地说,他好像非常不愿意做进一步的解释。
“用人类做过实验吗?”季常非常轻巧地再次问道,他的语气很随意,仿佛在谈论一件很普通的事情。
顾教授惊恐地看着他,使劲摇着头。
“将军,事实就是二等公民不会感染,人类可能会被感染!”
“那么已经有人被感染了吗?”有人问,但是没人能回答他。
军斯坦丁的战报是昨夜到的,只是一则简讯,上面叙述了他攻占四号行星的经过,现在那里的大部分二等公民都成立了自己的武装,另外太空电梯的延长工程也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军斯坦丁以一种轻松的语气叙说他第一次从太空电梯飞向另一颗行星的事情,他说自己感到害怕,现在却对太空有着留恋感。简讯最后问及是否要增援,关于增援的问题,陈镇谢绝了。
自从中央军突围后,人类军队就没有过什么军事行动了,反而是陈镇的部队经常主动出击,又占领了部分地区。陈镇也没直接指挥过战斗,等他知道某支部队去打某一地区时,过不了多久他就能收到捷报。
陈镇有时想到军斯坦丁不可能把领导权交给他,自己最多算是个傀儡,但他对此不在乎。现在住着新固体材料建造的大营,张素和孩子陪在身边,他们在优渥的环境中,皮肤变得白皙了,陈镇的古铜色皮肤早已褪下,换上白腻腻的一层,他整个身体也胖了。张素也没有了之前瘦弱的气质,她变得丰满起来,走起路来也不像一张薄纸了,脸色红润没有那种惨兮兮的白色,整个人表现出一种健康的美丽。
这些年就像梦一样过去了,要不是自己的父母在巴纳德,陈镇觉得眼前的生活就已经满足。他没有什么理想,虽然有时候他会想到留学前的宣誓,想到那个普通的东方启,但那对于他来说只不过是随波逐流的一种方式,并不是出自他的本心。况且他连自己有没有本心都不知道,他对于一切都是淡然的,苦也罢乐也罢,活着就随它吧。
张素抱着孩子来到他身边,关切的看着他。陪伴了他这么久,张素现在轻而易举就能从他脸上的表情读出他的内心,但她从不会主动过问他的事情,她会在身边默默陪着他,让他感受到她的温柔中带着的力量。
孩子有着一双黑夜般的眼睛,他嚷嚷着要坐到父亲的膝盖上,陈镇把儿子抱起来,仔细端详着,他笑了笑说道:“我都想不到自己已经是一个孩子的父亲了。”
那孩子不懂他说什么,用小手挠着他的下颏,陈镇感到痒痒的,哈哈大笑起来。张素站在一边,眯起眼睛看着父子俩。
陈镇看到她脸上,她马上换了一副倾听的表情。
“这日子还要多久啊!”陈镇叹了口气,抱起孩子走出大营门口。
外面阳光明媚,地面上生机勃勃,软软的青草已经没过了脚踝,一家人在上面散步。
“军斯坦丁回来,你就可以把领导权交给他。”张素说。
陈镇看向她的眼里有种忧郁,“回不去了,素素,我成了这里的起义军头子,而你成了头子的妻子,我们都回不去啦。”
“斯坦雪夫肯定已经将我的事情知会了巴纳德方面,我回不去了。而你呢,是斯坦雪夫的人类,现在却参加了二等公民的起义军。”
陈镇看着张素,他的神情里含着怜悯,她出身于斯坦雪夫的上层阶级,她不知道她的地板底下的人群是怎样的,更别说二等公民了。碰上战争的时候她还是个单纯的学生,她不懂世间的险恶,却在最单纯的时候参与了世间最为险恶的一种称为爱情的事业。
往深处想的时候,陈镇不禁感到害怕,他真的爱她吗,他和她一起经历了艰难的时刻,那时他们都是较为单纯的人,只是在经历了很多事情之后,陈镇已经成长了,而张素还是以前的样子。即使已经成为一个母亲了,她还是没变,张素还是像过去一样纯粹。
孩子在父亲的手里挣扎,他看见了一只可爱的昆虫,陈镇把他放到地面上,孩子蹦蹦跳跳捉那只虫去了。那只昆虫很机灵,每次都能跳出孩子的手掌覆盖范围,但孩子并不灰心,他小心翼翼地盯着,准备着下一次的捕捉动作。
“不管发生什么,我不怕的!”张素看着陈镇说,陈镇把她揽到怀里,他们相互依偎着,看着孩子在草地上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