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开富越来越沉浸到与石头的交流过程中,他明确地知道现在的感觉和以前那种平静的感觉有很大的不同。起初他还在情感的迷宫里徘徊,一直想不清楚情感的真实面目。正如杨千秋所说的,他也一度陷入怀疑大脑的境地,杨千秋怀疑的是大脑造成的幻象,他怀疑的是大脑根本就不存在,因为组成大脑的基本粒子并不在某时某地存在过,至少它们的存在够不上存在所需要的存在,但是他不能解决这个问题,他的感觉来源于何处。
在那些无数个与石头对视的日子里,至少他是这么想的,他甚至亲眼看到这块陨石的轨迹,它不仅到过宇宙的尽头,还曾从地球的卫星旁边经过,但是它一点也没有被消损,它在宇宙中任何一点都是完满无缺的。这正是他在这段时间里从陨石身上得到的,他不敢肯定这是否是真实的。他甚至看到老子西出函谷时的青牛,那头青牛很肥硕,它那像腿一样粗的尾巴荡来荡去,扫着路上的苍蝇。
它扫的又不像是苍蝇,而是划过夜空的流星。莫开富读不懂这种意味,所有在线性时间里的智慧体都读不懂这种意义,因此他们需要一份《用户手册》,但那时候那份用户手册还没有出现。直到布法罗执政时期,像深渊般的城墙上才出现了一点光明的迹象,执政官并不是什么伟大的职业,他只是在无数的选择中点击了一个确定。
然而这对于单线智慧体而言,这仍然是谜一样的静默。于是在短暂的岁月里,他们做出了漫长的探索,企图从那些不确定的选择里拿出一个确定来,但这是徒劳的,单线智慧体带不走什么,单线智慧体所能做到的极限感知就是光,这已经算是优秀的单线智慧体了,有些还不如呢,他们只感知到了声就已经走向完结。
但不管是光还是声的感知工具,对于作出多线选择还是显得拙劣,就像一个以生物形态存在的幼儿的胃用来消化核爆炸一样困难,甚至他们永远也办不到。也许谦虚一点,他们还有机会,所有的单线智慧体中,总会有几个谦虚的。
杨千秋有时也会想到,如果一种智慧体没有任何感官,他都没有想下去,一个没有感官的智慧体根本就不存在。没有感官的生命,它们怎么可能从最初的状态进化出文明。只有像人类这样拥有丰富感官并善用之的生命才形成了文明,人类文明的形成和发展得益于他们的眼睛,想想如果人类只有耳朵,那会是什么样子!
生物实验室里正做着一种递减实验,也就是把智慧体的感官逐渐减去一项,首先减去的是光感。在削去一项观感的同时,在小尺度的实验室里再现了人类文明的进化过程,这样的实验常常会中断,因为尺度的改变也会造成不可预知的后果。杨千秋常常在那些实验室里,一动不动地盯着好几天,甚至有一次他都已然忘了进食,他又回到在兰陵岛那些日子一样的状态。
有一次他一个月没有吃任何东西,就这样一直盯着那些快速进化的实验品。那段时间,实验员很少去递减实验所在的实验室里,以致后来他们看到杨千秋时,已经不认识他了,他们误以为闯进来了什么外人,负责安保的士兵进来时杨千秋才转过身看着他们。他们发现他变得年轻了,身上没有一点年老的迹象,头发漆黑,牙齿健在,就像往昔所有的重复一样,他又一次活了过来。
实验员感到很兴奋,因为他们亲眼见证了他的返老还童,但是后来对杨千秋的检测得出的结果却没有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一支由物理学家组成的团队甚至在他坐的地方做了检测,他们认为他是进入到一片特殊的空间之中,这支团队经过多次各种波段的检测,仍然一无所获,最后他不得不放弃了。
杨千秋首先想到了莫开富,“那个人!”他说,他们先是愣了一会,很快反应过来,于是匆匆赶到莫开富静坐的房间里。他们看到他趴在那块石头上,像是睡着了,让他们感到失望的是,莫开富并没有返老还童,他的头发仍然是银白的,从宽大的衣袖里伸出的手也还是干枯的,有人撬开他的嘴巴,发现里面只有一条柔软的舌头,发出酸腐的气味。
是夜,当实验员们离开后,房间里只剩下杨千秋和莫开富时,他们同时听到了来自观感实验室里的歌声,声音最开始是显得极为平静的,接着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打破了,四散的碎片发出尖利的啸叫,又像是有人做着清洁的工作,把那些散开的碎片重新聚到了一起,在收集碎片的过程中,人们大打出手。
又陷入一片冷寂之中,杨莫两人相互看了一眼,他们来到了那个实验室,看到那些快速进化的实验品已经不翼而飞,整个实验室都笼罩在一种绝望的寂静下。
杨千秋首先打开门上面的封锁,他一进到里面,耳朵一下子被什么东西灌满了,他想把那些东西掏出来,但那是无形的存在,只是在他耳朵里形成乐音。这种音乐虽不美妙,但也不显得过分。莫开富跟随其后,他也听到了同样的东西,这种声音里面似乎有什么事物在逐渐地死亡。
到这种东西完全消失后,他们就被丢到了无垠的旷野里,那里有一个绿色的恒星正在升起,照在他们身上的光是冷的。
“晒得我好冷啊!”莫开富哆嗦着说。
“等一等,你看看你!”杨千秋这时发现了莫开富的异样,“你也变年轻啦,甚至比我认识你时还要年轻!”
杨千秋看到旁边有一个澄澈的水潭,他把莫开富拉了过去,莫开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但他还是不敢相信,“我记得我们刚才是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的,难道这不是幻觉!”
杨格林摇了摇头,表示他也不清楚。这时水潭那个方向上出现了一个人,他骑着奇怪的马,等那个人走进时,他们发现他骑的是自己,在他身下的是他的倒影。
“太阳晒得我好冷啊,请问有衣服吗?”那个在很远的地方就看到了他们,说着他停了下来,躲到了旁边的岩石底下。
“刚完成的,拿来换衣服怎么样!”那个人躲在石头底下发着抖说,“可别小看这本书,它记载了宇宙间的秘密。”
杨千秋走过去,从他的手里接过那本书,但上面什么也没有。那个人又哀求说:“书已经拿了,衣服该给我了吧。”
他脚下已经开始结冰,这时那个绿色的太阳又升高了一些,那个人身上结冰的速度一下子加快。“快给我!”他愤怒起来。
莫开富走过去把杨千秋拉开,“别理他,我觉得这是幻觉,刚才那种声音。他们在向我们大脑里传递信息!”
“不,不是幻觉!”杨千秋指着实验室的门口说:“我们可以走出去的!”
他们从那个门回到了外面,确实没有听到刚才的声音了,但是他们看到实验室里变成了一副奇异的图景,那个绿色太阳已经升到了空中。结冰的人脸上带着愤怒的表情,现在已经成了一个雕像。
事实上,莫开富在离开那段时间里,又经历了一段时间真空。他在高山上看着涓涓细流变成了江河湖海,在费马执政时期,那段大河已经走完了前半生,正在往下一个阶段流去,接下来的道路是注定不平坦的,那里有同样的河流与它竞争。
而忽略了双重隐喻和无法认清宇宙和谐假象的事实让莫开富很难理解这一切,这当然也是那条河流里的人类所面临的问题,直到东方启重启末日计算机的时候,人们还陷在那个污浊的泥淖当中。这个泥淖当然是东方的,也是西方的,但不能太过明显,明显的实话很快也会变成虚伪的谎言,这就是可能的命运。
所以从这点来看,双重隐喻是必要的,它就像设置了一道密码,只有有心之人最终能打开用户手册,对于那些无心之人,还是不要打扰的好。因为太阳和星星其实差不多是同一种东西,只不过人类通常把离得近的称为太阳,离得远的称为星星。任何空灵的思想,只要一坠落到大地,常常就会变得庸俗不堪。后来人类学聪明了,所有的理想、信念、主义凡此种种,它们只是工具,不能把工具盖在头上,而应该把工具拿在手里。虽然不能保证万无一失,但至少大家都安全一些。
那段时间的夜里总会响起那些奇怪的曲音,在声感实验室和光感实验室的回廊上显得尤为清冽,仿佛淙淙的水花从刀尖流过,这样的事情持续了三个晚上。到了第四个天晚上,有一个年轻的男子,他给他们第一眼的感觉就是极其普通,普通到他们忘记了警惕,使他们忘记了这个陌生人也可能是一个闯入者。
但他们当时一点也没有这样的意识,那个年轻人把他们带到回廊之间,而他们也顺从他了。年轻人拿出一个古老的叫作小提琴的乐器,他并没有演奏,而是将小提琴分作两半,他们惊异地从里面发现了古老的计算机代码。
“我需要这段参数!”年轻人平淡地说,他说的话让人感到平静。杨千秋和莫开富都感到疑惑不解,但他们不忍心打扰他。
“再次响起那声音之前,都不要打开这个窗子,这是活下去的唯一办法,我只能说这么多!”年轻人看着他们。
他们很想请他解释解释,因为那个人看起来很可能知道他们的秘密,只是他很快消失不见了。
整个空间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氛围,心中很奇怪地出现打开窗子的想法。他们走到那片发着淡光的窗子前,显得如此虚无缥缈,就像是画上去的一样。
后来的统计历史学家也无法知道当初究竟是谁打开了窗子,最终认定他们是一起打开的,窗子打开之后,年轻人提取的参数就失效了,没有恰当的参数末日计算机无法启动,一切又回到了当初的样子。
也有人猜测这和巴纳德再次爆发内战有关,秘密实验室的事情很快被那些反对杨格林的人发现,他们在会议上提出反对意见,同时也在暗暗积聚自己的军事力量。之前已经投降的宙海军开始暗中联合,最终在宋城集结成军,但此时双方仍然只是在政治上进行周旋,并无打算开战的准备。
那时候莫开富已经从实验室里出来了,他们打开窗子的那天晚上,就有反对派的军队包围了实验室,然后他们被赶了出去。他离开前杨千秋帮他打听到了焰梅在永安的住处,莫开富没有向杨千秋告别,他发现自己又变年轻后感到非常无奈,他是一个被时间无情地玩弄着的人。想到了自己的妻子,他现在不知道该如何跟她见面。
他又像刚开始见面时一样富有活力,但现在的焰梅却无法再享受这种爱情。他沿着那条仿古街道,里面尽是发霉的铜铁气味,连旁边的树木都是一些废弃的材料做的,地面已经落满了稀奇古怪的叶子。
在最尽头的房子里,他找到了焰梅住所的条码,门口的指示器已经坏了,他不得不从那些仿真的树木上扯下枝条,把那当作撬门的棍子。这附近似乎已经没有其他人,他们在听到战争的消息后去了别的地方,大部分人都相信战火会很快烧到永安。
上面的窗户上还留着风情鸽的衣服,那个窗户是半掩着的,风一吹那些衣物就邪魅地飘荡起来。
门被打开了,一走进去就看到一颗颗的东西,莫开富凑近看,发现是虫子的排泄物。地面上到处都是这种排泄物,越往楼梯的方向越密集,他小心翼翼的避开它们,但这很难办到。
在一个内室的门前,虫屎埋住了半边门,他用棍子把它们推到一边,然后拿出条码对着取码器,这里的核电池没有用完,因此门一下子就开了。眼前出现挡着他的是混乱的白色丝线,往那些丝线缠绕的方向看去,那里有一个茧悬在半空中,他把那些线弄断,将那个茧放到了床上,他一点点地打开那些丝线。
最后他看到妻子躺在里面,而她模样也和当初他看到她时一样年轻,她的手臂上一丝皱纹也没有,脖颈处的线条极为柔和,他内心的活力被唤醒了。他们都回到年轻时的模样,也拥有了和那些年轻人一样的权利,只是她还在沉沉地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