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爆发之后,永安主城区经常能听到啸叫的防空警报,很多时候是预警。一开始反对派的实力并不强大,叛军只是占据了几个大的城市,空中力量也少得可怜,根本无法进入永安地区。他们大部分的工作集中在小规模的恐怖袭击上,以此制造混乱。
那段时间的莫开富显得异常平静,焰梅一直沉睡不醒这个问题困扰着他,甚至使他忘了当时看到的那个蚕茧一样奇怪的东西。他更倾向于认为焰梅也和自己一样,她已从时间之河里上岸,远远地逃离了死亡。
杨千秋有几次派人去接他们到其他地方住,仿古街区的人都搬走了,有时会有歹徒从那些地方经过。莫开富感谢了杨千秋的好意,他叫来人帮他把感谢的口信带回去,但是他不愿意离开这里。焰梅还没有醒来,他不确定一旦她离开这里还会发生什么变故。杨千秋同意了,他不再叫人请莫开富搬走,另外他给莫开富送来了食物和水,还有种在盆子里的茉莉花。
在等待焰梅苏醒的日子里,莫开富把全是虫粪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每天拿一盆茉莉花放到焰梅睡着的床边上的桌子。直到一个雨后的早晨,阳光从窗户透进来,那时莫开富刚打扫完房间,他放下清洁工具的时候听到了身后的响声,焰梅睁开了眼睛,她撑着双手直起腰来,早晨的阳光落在她年轻细嫩的皮肤上。
莫开富看着她有好一会说不出话来,他以为焰梅可能认不出自己的模样了,事实上焰梅连自己也不知道,她看到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她没有和他说话,脸上的神情也是莫开富完全没有见过的,他就像看到了一个陌生人,但是莫开富把这种陌生归结为两人同时变得年轻的缘故。这是对于两个人来说可能是好事,两个人需要重新认识,像那些他们当初羡慕过的年轻人一样,也来一段从青涩到成熟的爱情。
“梅梅!”他嘴巴抖着嘴巴说,内心欢喜与紧张并存。
焰梅并没有回答他的话,他走过去坐到床边,她也仍然以陌生的目光看着他。莫开富一时间觉得她不是看他,而是穿透了他,她的目光里有一种穿透力,恰恰是这种力量给他以陌生感。
“是我啊!”他又说,刚才内心的紧张已经平复,此刻被茫然代替。
焰梅还是沉默不语,但她顺从地被莫开富拉着手,他们在房间里走了一圈。他一边给她讲过去他们共同经历的事情,一边把一朵带着清香的茉莉花放到她的鼻子前。她从他的手里接过花,但很快对此失去了兴趣,她把那朵花丢到了地上。
此前的焰梅从不会做这种无礼的事情,莫开富终于意识到,焰梅可能是失忆了。他联系到了杨千秋,请求他的帮助。杨千秋收到信息后间隔了一段时间没有回复他,正是那几天的时间里,焰梅消失不见了。有一天早上,莫开富醒来,习惯性地去另一个房间看看,焰梅不在哪里。由于忽然变得年轻的缘故,莫开富觉得两人还很陌生,所以他们睡在不同的房间。莫开富起初以为她是去了什么地方,每一个房间都搜了一遍后,他不得不承认焰梅失踪的事实。
杨千秋他们找到他时,莫开富正颓然坐在地上,他没有发现他们走进来。他们站在那里看了他好一会,首选开口说话的是杨千秋,他现在说话的语气和当初的舰长一样,莫开富恍惚回忆起了当初的事情。
“收到你的消息后,我觉得有些不对劲,之后联系了生物实验室的人。”杨千秋说的时候看了看旁边的两个人,他们分别是生物学家马可流,宇宙学家邓玉明,他们都参加过季先觉主导的那一次野外考察。
“早在李杨联军和宙海军大战时,天文学家就观测到一种奇特的光线,它不在所有已知的频谱内,我们能看到那种光,但是无法对其进行测试,就好像它是不存在的一样。”
“是的”接下来由邓玉明补充说:“当时在学界引起不小的轰动,但是由于战争的关系,这些事情并没有被外界知道。也因为这种光没有造成其他的影响,所以就连科学家也很快对它失去了兴趣,仅仅把那当作众多未解之谜中又增加了一个新成员而已。”
莫开富终于缓缓抬起头看着他们,他不知道这和他妻子的失踪有什么关系。马可流和邓玉明接着说出另一个更加不可思议的事情,莫开富还是无法相信,虽然和妻子的情况类似,但那是只有在幻想中才存在的事情,自己仿佛经历了多个不同的梦。
在秘密实验室建立后,很多的科学家都进入到实验室里面工作,其中就包括当初观测那种光线的天文学团队,也包括一些进行基本实验的人。考虑到这种光线可能和莫开富、杨千秋的传奇经历有关,当时也在秘密实验室的季先觉主导了一个生物学和宇宙学的联合学科,这被人们看作是一种胡乱拼凑的组合。
直到一个接触过光线的实验员身体产生了特殊的变化,异化的全部过程被同一个实验室里的人看到了。异化实验员的身体先是变得一片通红,就像整个身体都燃烧起来一样,接着他瞬间瘫软在地上,骨头似乎被抽离了肉体,身体像浆汁般铺在地上。但后来的发现证明,异化的过程不尽相同,呈现出千奇百怪的状态。
起初,实验室里的人们还以为是某个实验装置发生了故障,他们请来了消防人员,然而谁也不能对这一事件作出合理的解释。
就在这时,那个身体的毛孔里长出红色的线条,像疯狂肆虐的野草般将整个身体裹住。在场的人在秘密实验室里也有过一些奇特的经历,他们之后并没有太在意这件事,只是让消防员把那个蚕茧一样的东西抬走了。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越来越多的类似事件发生,季先觉开始注意到,产生这种奇特现象的首先是天文学团队的人,但很快发生了传染,附近实验室的几个团队相继发生了此类事件。
他们向莫开富介绍了相关情况时,走来几个全副武装的人。杨千秋下令那些人把莫开富带到了一辆飞行器上,杨千秋也走进里面,“老朋友,你要去检测一下了,不过我相信你并不会被感染,因为我们是一样的!”
莫开富感到脑袋里一片空白,他们带着他从飞行器出来,走到一座实验里,这座实验室位于永安的郊区,是疫情发生后首先建立起来的防疫站,但目前只能确定是否感染。他们仍能听到永安里面响起的防空警报,大多数情况下,叛军只是神出鬼没地吓唬吓唬对手。巴纳德官方一直找不到他们隐藏的地点,远程打击无法起到应有的作用,他们只能跟叛军在那些连绵起伏的群山中周旋。等巴纳德军一离开,叛军很快又占领了附近的城市。
杨千秋一直等在实验室外面,莫开富从检测室出来时,脑子清醒了一些,他主动问道:“这到底是怎么样回事?”
“你是想听和你妻子有关的吧!”杨千秋坐在椅子上,抬起头看着莫开富,“据估计,她应该早就死了,也就是在我们去实验室的那段时间里,只不过临死前她被感染了。”
“感染什么了?”
“给不了你准确的答案,大概是一种光线!”
“光线?”
“对,光线,季博士猜测里面含有某种微生物!”
“光线怎么会有微生物。”
杨千秋摇了摇头,“不知道,只是猜测。”
“我可以离开了吗?”
“可以,你要去哪里?”杨千秋看到莫开富又变得衰老了,这是精神上的衰老,莫开富身上的衣服像披在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上。
“回去!”
莫开富回到了仿古街道那栋房子里,四周一片的安静,有几个游民从他门前经过,他们只是冷冷地看了莫开富一眼,又走了。他们觉得还是不要惹恼这个看起来有点愤怒的人。莫开富陷入到一种偏执的情绪之中,刚刚恢复年轻状态的喜悦瞬间从他的脑袋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愤怒。
夫妻俩同时恢复年轻,这对他来说是一种自然的恩赐。一开始他就做好了打算,像一个普通人那样,和焰梅过完这次人生,这样以后如果他真的是进入永生不死的状态,他也会主动走向自己的终结。
现在忽然而来的光线打乱了他的美好设想,他便为自己内心的愤怒找到了一个目标,就是那种不知名的光线。他通过杨千秋调来了大量与之相关的资料,开始没日没夜地研究,像一个战士对决一般,等待着最后的决战。
在他沉迷于那些资料的时间里,外界发生了一些变化。越来越多的人被感染了,叛军和巴纳德军达成了停战协议,在协议中明确表示对付共同的敌人,虽然他们还不知道那个敌人是谁,但目前阻止疫情的漫延也成为了整个巴纳德人类的问题。
巴纳德3号行星发生疫情不久后,宙海地区受到感染的消息也很快传来,这一消息的到来进一步将巴纳德推向混乱之中。
莫开富并没能从那些资料里发现什么,虽然此前他也是一个生物学博士,但对目前所面对那种东西,他给不出任何合理的解释,即使综合其他学科来看,也是一筹莫展。这对他的内心造成很大的打击,他感到了自己的无能,原本的愤怒因找不到出口而在自己身上爆炸。他无法原谅自己的无能,另一方面他也没有完全相信杨千秋说的话。尽管已知的事实确实导向了那样一个结果,莫开富还心存侥幸,他很想再找到一个其他的解释。
不管那个解释是什么,只要是证明焰梅还活着,他就可以欣然接受。在那些资料中无法找到慰藉后,莫开富就开始了酗酒的生活。杨千秋起初给他送来了整箱整箱的黑麦啤酒,后来发现他喝得如此迅速,很为他的老朋友担忧。
“别喝太多!”某次他拜访莫开富时,语重心长地对他说。
但莫开富丝毫不理会杨千秋的建议,他喝到口吐白沫,躺在脏兮兮的地板上。杨千秋给他安排了一个二等公民,那时候刚好是二等公民诞生的时间,人们习惯上仍把他们当作机器人,还完全无法预料到他们会对后来的世界产生多大影响。
几次劝说未果的情况下,杨千秋不再给他送来任何酒类。莫开富从醉醺醺的生活状态下出来后,又进入到另一种悲观的状态中。他面容憔悴,眼眶深陷进去,仿佛刚恢复的年轻状态只是一种回光返照。
悲观情绪累积到一定程度后,他决定回到南安,莫开富认为妻子可能回到了原来在南安的旧房子。他并未看到想象中的妻子,接待他的只有一个破败的旧房子,花园里面已经长满了杂草,水龙头里流出的水全是褐色的生锈水,木质的桌子、椅子已经被什么虫子啃得稀稀拉拉的,地板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他甚至没有在附近看到一位邻居。巴纳德与叛军发生战争后,南安城里的人也搬走了。
莫开富走到那个长椅前,在那个属于自己的位置坐下来,想象着妻子就在他的身旁,他缓缓伸出一只手,就像是之前搂着妻子的动作一样。但是现在那里空无一人,他手是弯曲着悬空着的,但他不感觉到累,这个动作让他有了片刻的宁静。
像当初他在花园里种茉莉,焰梅在旁边看着那时节的光景。很长一段时间里,莫开富都以为在中景三号及以后那段传奇的岁月的经历,已经把他磨砺成了坚不可摧的人,现在他意识到孤独可以轻易打倒任何自以为是或者谦虚的人。
他保持着这个动作,直到整个手臂变得僵硬,他伸出另一只手揉了揉。这时他看到了一张纸条,那是用他熟悉的淡黄色纸张写的,纸张的颜色和椅子很像,几乎不能意识到那张纸的存在。
莫开富轻轻拾了起来,上面没有多少灰尘,似乎是近期放在椅子上的,他在上面看到了熟悉的娟秀字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