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前研一有一阵子失去了时间概念,以致舰长派人请他之前就得到消息,前来传话的士兵发现很难找到大前研一所在的街区,他对城市刚刚形成的语言不是很熟悉,这花费了他半天的时间,他不断地解释那个地址,受到询问的人则尽心地帮助他,然而他们都只是按照自己的方式比划着,全然不管对方有没有听懂。
“好吧”士兵最后撂下一句话,他要走的时候又被他们拦住了,城市人的热情超乎他想象,甚至比得上他和舰长一起并肩作战时遇到的那些炮弹。但是他不能对他们做出粗鲁的举动,城市人是来帮他解决问题的,这一点他心知肚明。
要不是大前研一及时出现,士兵可能要被围困到晚上,那时大前研一前往菜市场买菜,经过路口的时看到了那堆吵吵嚷嚷的人群,他对这些不是很感兴趣,本能地从另一边绕了过去。就在这个时候有人看到了他,他们朝他喊话,大前研一没有理会他们,继续往前走。有一个粗壮的汉子抓着他的胳膊,“有人找你!”
“找我?”大前研一看了看,汉子走回去想把士兵拉过来,这时士兵自己跟上来了。
他的脸红彤彤的,即使在战争最激烈的时候,这也是健康的神色。大前研一看出这个人非同寻常,因为他来自某个军事中心,这点从他身上的徽章就可以看出来,但他不认为这个人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舰长派我来找您。”
士兵说话的时候偏了偏身子,似乎害怕别人听到。城市人对这些事情没什么好奇心,他们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事情,就从那儿离开了。
“说吧,什么事!”
“还是到府上去吧。”士兵很诚恳地说,他脸上带着稚嫩,但谁会想到这样一个看起来像孩子的人已经在战场厮杀多年。
大前研一无言地走在前面,他们经过黑暗凄清的街道,自从城市扩展以后,很多人都搬了出去,他们显然忍受不了这里死亡一般的寂静。士兵也不喜欢这里的环境,他把消息送到后就匆匆离开了,大前研一给他倒的水他也没喝。
当大前研一收到刘传还健在的消息时,立刻就作出了决定。第二天他向当地的军官表明了自己的意图,他们在之前已经需要协助这个老人的指示,因此大前研一出现在军政厅时,他们给他安排了一辆军用车,把他送到了最近的军事中心。
之后大前研一又坐上了军用飞机,他在飞机上睡了一觉。醒来后发现飞机在停机坪上,随行的人员不知去向,只有两名士兵守在外面。他当然不能从他们那儿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士兵只是忠实地传达上级的指示,按照指示,大前研一需要在那等一会。
不久之后,有几个穿着便装的人把他带上了一辆军车,那辆车被层层包裹着,从里往外看不到任何东西。
即使在路上已经想好见面应有的方式,但大前研一在看到刘传时,却把之前的一切设想都忘得一干二净。他在眼前这个人的身上看到了一种泾渭分明的假象,他仿佛从未衰老,但那满头的银发又把这虚假的现实轰成了泡沫。另一个方面,刘传又似乎躺在了死神的怀抱里,不管多么真切,他的身上都只能看到一个活着的影子。
“不管那些了,走吧!”
两人再次见面,竟是只有大前研一说了一句话,刘传像干瘪的橘子瑟缩着脑袋。等他们从虚幻的困境中出来时,两人已经在回到当初的城市。刘传凭借着直觉找到了那所老旧的房子,房间里的陈设也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只不过比他离开的时候还有整洁许多。他躺在那张散发着樟脑丸味道的木床上,任由回忆在泥沼里沉沦,像一只没头的鱼一样乱窜。
大前研一仍未放弃寻找真相,“在我变成尸体之前,一切还得继续下去。”那个傍晚,当外面的街道逐渐冷清下去时,他找到刘传,请求他帮助完成那个永远也不可能实现的任务。
“我看我们还是别捣乱了!”刘传愣了好久才回答他,事实上光是完全听到大前研一说的话就消耗了他大量精力。那时他的脑袋已经变得混沌,过去发生的一切变成了在工厂里织着裹尸布的女工,他看到她们毫无灵魂的脑袋,一瞬间又看到她们如同纸人的白脸。
大前研一无奈地叹了口气,眼前这位老朋友再也不能帮助自己完成那个事业,就算在战争时期,他也很想到南方基地旧址去看,在那些杂乱的贝壳和乱丢的泳装之间,总能发现一点线索。
他很郑重地和刘传告别,但是后者已经完全失聪,这项功能缺失不是因为耳朵,其根源在于他的大脑。就在大前研一吱呀推开门的时候,刘传正走进那座工厂,他看到工厂主们在工人的大脑里装上机器,他对于这种控制愤怒至极。
“简直无耻!”
但是他的反抗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工人都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他,那诡异的工厂主也像是看见一个笑话般。
“请您别打扰我们工作!”工人们请求他出去,看到他没有一丝动作,又都停下手里活计,全都拥到了刘传的身边,他们把他扛了出去,扔到了那些堆满废弃衣服和脐带的臭水沟里。
他的身体浸入由廉价爱情和工业废水造就的污淖,蚂蟥和田螺都爬到他的身上,在他蓬乱的银发里拖出一条条轨迹。刘传忽然想哭,他不明白为何会遭遇这一切,这无可反抗的宿命像枷锁一般紧紧套着他。
终于在这种长久的束缚中,他的脑袋发生了质的变化,一下子又回到了现实之中。当时他就已经深刻感受到,作为支撑世界运行的底层规律,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没有什么永垂不朽,一切都有个尽头。
清醒过后的刘传想到了大前研一的决定,他同意再次寻找南方基地的真相。那时舰长患上风湿躺在轮椅上,但他的脑袋清醒得很,那段时间他就在轮椅上指挥了二十二场战斗,除了两次在海岸的会战,剩下的二十场陆战都以极小的代价获得了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