舰长那时候已经给自己准备了棺材,自那之后他倒是不太依赖猪油了。一天早上女护士进来发现桌子上的半碗猪油还留着,她正打算换上新的一碗,这一动作还未完成她就吓了一跳,舰长已经躺在了棺材里。
她平日已经习惯了那口暗灰色的古怪棺材,但看到有人躺在里面又是另一回事,从透明的玻璃盖看去,舰长枯瘦的脸庞清晰无比,仿佛具有某种神秘的放大作用。她呀一声把手里的猪油摔到地上,不断朝外面大呼小叫,不一会院长带着几个医生赶到,他小声责怪护士,说她不该这样疯疯癫癫的,至少在没确定舰长真的死亡之前,不要在那些可怕的军人面前表现出这般模样。
舰长并无大碍,他躺到棺材里也不过是在死亡中体验重生,刚好那部分棺材板上涂抹了猪油,他能在猪油腥臊的味道中获得心灵的慰藉。这样的宁静并不能持续多久,他便要在护士的搀扶下走进那座特制的小屋,这所小屋的规格完全仿造南方五号那个总是亮着昏黄灯光的房间,小屋自然也把那种灯光效果复制过来,当初负责设计特制屋的工程师遍访了南方五号上还健在的船员,他们记录了大量的数据,最终确定特制屋的灯光亮度。
现在舰长一走进特制屋就感到还在南方五号上,就连他日渐昏沉的大脑也清醒了不少,室内陈设都经过严格的测量,舰长不用搀扶就可以活动自如,他像平时一样往茶杯里放进一撮茶叶,再小心翼翼地倒进开水。这些事情都可以由人或者机器帮他完成,他身边的人也总是向他如此提议,舰长听到之后非常生气,他斥责他们:“是不是你们替我活着就好啦!”
那些劝说他的人只得悻悻而退,他们的提议绝对出于尊敬和关爱,并没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藏在里面,他们也不敢在舰长面前搞什么动作。他们知道他虽然老了,但是他的内心清白得很。
在第一次南五战争的时候,一个曾在他身边工作过的警卫员叛逃到叛军阵营,在南部战役最后三天,士兵们从壕沟里把那个饿得骨瘦如柴的叛军提了出来,舰长一眼就看出那是他的警卫员。
他颇为大度地说:“你好啊,老兄弟,没想到你还活着!”
叛军对于自己一下子被识破感到惶惑不安,要知道他整过几次容,有一次他跟随叛军经过老家的时候,他的家人也未能把他认出来。不过那个叛军很快就释然,他认为那不过是舰长偶然猜到的结果。
叛军得意地冲着地上吐了一口痰,以此表示他对舰长的蔑视。舰长非但没有对他无礼的行为感到生气,反而从亲兵的军用包里拿出两个红薯塞到叛军的手里,叛军变得像孩子般不知所措,他不断往大腿上擦拭着,舰长也不说话,以温和的目光看着这个昔日的警卫员把两个红薯吞完。
而后舰长仿佛语重心长地说:“千万不要有回来的念头!”
刚开始叛军把这句话的意思理解成了千万不要逃跑,仔细想来才知道这是舰长不想让他回到自己的身边,叛军从来没有过回来的念头,他刚被拉出来时本是怀着必死的决心,现在看到舰长的一举一动,他的决心已经动摇了。
舰长并不理会叛军的震愕,他随手又从警卫员包里捞出一只烤鸡,那是他自己在昨天晚上做的,他在野外思考问题的时候常常会点燃一堆篝火,火堆当然不能只发挥照明的作用,舰长认为那太过浪费了,他提醒亲兵随身携带几件可供烧烤的鲜物。刚开始的时候他做得并不好,有好几次他陷入沉思之时食物掉到了火堆里,等舰长醒悟过来食物已经被烧成灰了。
后来舰长干脆不再用铁叉烧烤,他叫人弄来一个架子,在上面铺上铁丝网再把食物放到网上,这样即使他陷入沉思也只有一半食物被烧成碳。烧烤的时候他同样喜欢抹上猪油,用猪油烤过的食物带有更多的焦味,一个从南方五号下来的老人建议舰长在猪油里面加入辣椒,或者混上辣椒油就能掩盖那股味道。
舰长对猪油的焦味没有其他人那样敏感,有时他反而觉得那种味道具有别样的诱惑,但是负责他安全工作警卫长多次反对舰长食用这些东西,警卫长的理由是敌人的特务会根据这种味道来刺杀舰长。警卫长几番劝说,舰长最终只得采用老人的建议抹点辣椒油上去,没想到却获得了意外的效果,利用辣椒油烧烤的食物更加可口美味,辣椒油的味道警卫长同样反对,但都被舰长囫囵过去了。舰长觉得辣椒能使人振奋,特别是南五战争刚爆发的时间里,舰长带领十几万陆军从十核山上去,山上终年大雾,瘴气覆盖数百里,很多士兵就靠着辣椒活了下来。
他们能从十核山反败为胜,舰长认为辣椒占了一半的功劳,另一半的功劳则属于冒险往山里送辣椒的人。
舰长把那只沾满辣椒油的橙黄烤鸡塞到叛军手里,后者顾不上体面立刻狼吞虎咽起来,他已经很久没吃过肉食,牙齿撕下的鸡腿肉几乎要把他的咽喉撑破了,同时感到喉咙里火辣辣的,他吃得痛哭流涕。舰长又拿出他自己爱喝的苦丁茶猪油茶,叛军喝了几口缓解辣椒油带来炽热感,舰长一直看着他把一整罐油茶喝完,他至始至终没再说一句话。
当天晚上,叛军就住在舰长的帐篷里,舰长不允许那些忠心耿耿的警卫员们靠近他的帐篷,这当然遭到了警卫长的强烈反对,甚至有几个人要强行把舰长带到其他地方去,他们恶狠狠地瞪着那个叛军,手中的枪口虽然对着地面,但叛军毫不怀疑下一秒里面的子弹就有打死他的可能。
舰长既没有惩罚警卫员们,也没有听从他们的建议,“怎么啦,怎么啦,难道你们没有事做了吗?”
他用这样的话把警卫员们打发走了,他又用同样的语气对叛军说:“请不要告诉我你的名字,好了,你今晚就住在这里吧。明天你就要走了吧,回到德鲁克那!”
叛军头摇得像傀儡戏的木偶一般,他吚吚呜呜想要说什么,但却说不出来,舰长笑了笑就走了出去。舰长离开后,叛军又鄙夷他刚才的所作所为了,认为那只不过是舰长假装阔达的作秀,他做给他的部下们看的,当然也是给自己看的。他心里想着才不让舰长的目的得逞呢,如果他真的不怕死的话,晚上就应该住在这里,等我晚上把他的狗头拿下来放在猪油里泡上一个月,叛军如是想着。随即又为刚才的想法感到烦恼,他只不过是在乱世苟延残喘,没必要为任何一方尽心尽力。
他并没有想到,舰长晚上又回到了哪里,只不过他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睡着的叛军被他篦虱子的声音吵醒,舰长正把棉絮放到深绿色的被套里,看到叛军醒来,他笑了笑说:“你一定睡得不太安稳,等世道和平了,咱们都可以睡个好觉。”
舰长给叛军倒了一盆热水,当他发现叛军的右腿上绑着绷带时,又帮他把绑带解开,绷带粘着的皮肉滋滋响,叛军疼得脸上的肌肉直打颤,但他深吸一口气表现得毫不在意,以免丢失了他作为背叛者和俘虏的自尊。
舰长却不在乎这些,他们两人仿佛换了身份似的,舰长熟练地一点点往叛军的脚板上,腿上洒水,好让他慢慢习惯热水的温度,他们两人都不说话,往昔的岁月从他们身边流过,叛军看着舰长那硕大的头颅上点缀的白发,他忽然变得前所未有的放松,他偏过头,刚好目睹了习惯在午夜开花的绅葵悄然绽放。
现在就是把他打死,也不能阻止他想要睡去的纯粹欲望。这是自战争以来,首个如此安然入睡的人。舰长在想跟他说话的时候发现他已睡去,他把叛军脚上的水擦干,又叫军医拿过崭新的纱布换上,连军医也不得不为他熟练的手法惊叹,做好这些以后,舰长喝了一小盏猪油,然后在旁边的桌子回复各地将领发来的文件,他们正打算来一次突然的袭击,地点和时间还要由舰长来决定。
他一直忙到早上才把所有的工作部署完,像往常一样舰长往陶瓷杯里倒上一杯猪油茶,搬一个折叠小椅坐在帐篷门前,看着训练有素的士兵从不远处经过,他们一点也不怕他,但都很尊敬地朝他行一个军礼,舰长则回应一个微笑。喝完那杯茶后,他回到帐篷倒头就在叛军旁边睡下了,仿佛那个人不是叛徒而是一个忠诚的警卫。
舰长的警卫们可不会这么想,他们从叛军进入帐篷那一刻开始就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叛军不知道自己有好几次差点因为脸上表情的变化而遭到狙击。
现在那些惊险的经历已然过去,成为舰长在躺椅上不断咀嚼的心灵草料,他有时候还会跟现任的警卫长谈论那个叛徒,警卫长心里不屑一顾,表面上却不得不充当舰长忠实的听众。
可是这种宁静的生活只是一种假象,罗健的三百多万兵力不断压缩着南军的地盘,舰长的一百五十多万兵力已经被他们打散了,他们就像干枯河流的水洼,等待着最后的蒸发。舰长原以为罗健会首先吞掉他在孔昭的十多万步兵,在不久前,罗健亲自率领大军南下,屯在孔昭以北的雪原,他们切断了孔昭与芳村之间的补给线,舰长的外甥,那个干瘦稍显英俊的青年将领葛健零曾多次夺回补给线,但很快又被罗健大军赶跑。
健零在最近一次给舰长的报告中负气地说要放弃孔昭了,因为那根本没有什么用处,舰长马上回复予以劝慰,他担心外甥真的会付诸实践。实际上在发出报告的时候,葛健零在准备一次新的进攻,他改变了以往从芳村南麓悄悄摸进的战术,他们直接从敌人两支大军中间穿过,这片方圆不足十公里的区域全是沼泽,他们以一种装备着类似巨舰履带的小船作为交通工具,据说那还是从南方五号上得到的启发。
葛健零身先士卒,发出报告的当晚他跟随先遣队进入沼泽,四周静得可怕,只能听到电动机的低鸣声,好在下半夜下起了雨,雨声掩盖了发动机的声音,葛健零悬着的心才放下来,他的军队可以趁着下雨的时候穿过沼泽,天明前在另一端集结完毕,出其不意进攻钱忠明的大军。最好是完全控制该地区,然后以逸待劳,等着罗健另一位得力将领蔡斯温钻进他们的伏击圈,战争瞬息万变,任何将领都不能预先设定一个结果,必须做好完全之策。
要达到那样一个目的,首先得把军队万无一失运到沼泽另一端。葛健零点燃一个手电,抬头看了看,一个旁边的卫兵也跟着看向夜空,那里只有晃动的雨幕。葛健零忽然问他:“你看到了什么?”
那名士兵有些惊惧,但很快回答了首长的问题,“我在想雨什么时候可以停?”
葛健零点点头关掉手电,他仿佛听到了履带纠缠在一起的声音,他的预感是出了名的灵验,因此他很厌恶此时此刻会有这样的想法。仅在几分钟后,先遣队的几艘泥沼船就熄了火,随军的机械工程师检查不出任何问题。
“会不会是履带的问题?”葛健零亲自来到前队,他联想到刚才脑中忽然出现的感觉才问道。
尽管机械工程师认为他的提问近似于白痴,但他们可不敢表现出来,恭恭敬敬地按照首长的提问检查一遍,仿佛那是很高明的建议。工程师很快发现确实是履带的问题,不过问题并非履带本身,而是履带上面粘了一层淡绿色的薄膜。
几个工程师相互看着,“这好像是某种植物,据说最近发生了很多怪事,有些动植物的力量能在一夜之间消灭整个城镇。”
“是啊”另一个接着说道:“人们都认为那是战争带来的妖怪……”
他们还想说什么,但看到葛健零冷峻的神色,都安静下来了。葛健零没空听他们说废话,而是问能不能解决这个问题。
“这种东西怕高温!”一个工程师提建议。
葛健零忽然皱起眉头来,他问道:“这种植物知识在履带上,为什么发动机熄火了,难道它们已经长到发动机里了。”
“嗯,怎么说,应该是畏惧!”
“畏惧,什么意思?”
“发动机怕这种东西!”
葛健零忽然大笑起来,他想到熔融时代后的科学真是荒唐的很,现在连机器也有恐惧感的说法都有了。但想到舰长的提醒,他们曾在那个黄昏的房间里彻夜长谈,舰长说现在时代已经变了,我们不能用过去的眼光看问题。舰长不无担忧的说亚洲铜很可能会再次出现,世界形势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虽然两次南五战争都以胜利告终,但很难保证不会出现第二个德鲁克。
他是第一次南五战争时来到舰长身边的,事实上没人能确认他是否是舰长的外甥,就连舰长本人也没法确定。很多人认为这只不过是第二个罗健,当时罗健也有反叛的端倪,许多舰长身边的将领都小心提醒舰长不要粗心大意。虽然没有直说,但他们相信以舰长的智慧不可能不知道他们所指,只是舰长从未就这件事表达过一丝想法,所有与此有关的提议都被他轻轻带过了。
多想无益,这点葛健零本人也清楚,他现在的事情就是尽快将部队送到沼泽对岸打败钱忠明。几个机械工程师都表示这些植物怕高温,但具体怕到什么程度他们也不知晓,因此建议葛健零用汽油灼烧履带。
葛健零摇了摇头,他表示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能这样做,因此敌人可能根据火光判断出军情,他下令先用滚烫的开水试试,刚开始没什么反应,但在连续倾下几桶开水后,履带上的植物全都变成了透明状,最后掉到了沼泽地里。看到此举能行,葛健零通知军资部准备连夜造出蒸汽锅用来烧水,现在部队暂时停止前进。
外面的雨一时半会还停不下来,很快天亮了也是朦胧一片,葛健零拿着一个小盏学着舰长喝猪油的模样喝着苦丁茶,他心里道:“罗健啊罗健,其实我们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