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过神来的丁鹏看向方龙野,眼神一愣,随即洒然道:“原来是龙江方仙师,恕丁某深陷囹圄,无法回礼了。”
方龙野剑指一挥,丁鹏身上的铁链应声而断。
“你识得我?”
“七年前带兵路过龙源府,有幸亲见仙师斩杀水妖的风采。”
“哦?是吗~”方龙野倒是不知道这位丁大都督与自己这尊化身方宪还有所交集。
两人谈话间,惊醒了与其同在一间牢房的丁鹏儿女。
“爹,我身上好疼……”
丁鹏女儿从睡梦中醒来,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丁鹏红了眼眶。
“云儿别怕,爹爹在呢。”
丁鹏枷锁已除,挣扎着想要站起身去接近女儿。
可他根本做不到。
为了让他承认谋反罪名,他这些天受了不少严刑拷打。
此时除了满头白发,看着跟常人无异。
实际上早已暗伤遍布,原本一身入道的武道修为消散殆尽,连抬手都难以做到。
方龙野伸手用法力画了一道回春符打入其体内,丁鹏这才恢复行动能力,将女儿搂入怀中轻声安慰。
方龙野看向丁鹏的女儿,皱起了眉头。
只见她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却与其父一样满身铁链。更关键的是,一条玄铁制成的锁链径直穿过两道琵琶骨,与地面上的铁环相接,格外的违和残酷。
方龙野祭起一柄青光法剑,帮其斩断了束缚,又施展法术,治愈了她的伤势。
看着身体逐渐恢复健康的女儿,丁鹏连连道谢~
“她不过一小女儿之身,何以被如此对待?”
“仙师有所不知,我姐姐自小就有九牛二虎之力,两年前不过十二岁就开始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所向无敌。哪怕同父亲一样被废除了武道修为,朝廷对她依旧忌惮不止,才下这般毒手。”
一旁的丁鹏儿子抬头解释道,随即又低下头自责道,“当初要不是那狗皇帝以我和父亲相逼,姐姐说不定还能逃离出去。”
“风儿住口!”丁鹏呵斥道。
“住什么口?当初我写信告知爹,千万不要丢下丁家军独自回来,你就是不听,非要抱着忠义不放。您若听我的,咱们丁家何至于此?”
不过十岁左右却如同小大人一般的男孩突然爆发低吼起来。
“就算爹预料到危情留在前线也没用,一样是今天的局面。”已经恢复伤势的丁鹏女儿冷冷道。
“姐?”
丁鹏女儿伸手扯过弟弟身上的铁链枷锁,用力一掰,就解脱了弟弟的束缚。
她认真看着不解的弟弟解释道:“粮饷军备、后勤补给俱在朝廷的控制之中。爹爹再有威望,还能带着一帮饿着肚子的兵卒跨越万里杀回泰安不成?”
“至少爹爹也能割据江北~”丁风辩解道。
“军心、民意,哪一样支持爹爹?底下的那些士绅哪一个是好相与的?到时候,南北交击,还是败亡的下场~”
丁云摇了摇头,反驳着弟弟的言语。
方龙野饶有兴致的看着姐弟两人的争辩。丁鹏见此招呼两姐弟:“云儿风儿,还不快来拜谢仙师~”
俩姐弟听闻,停下了对话,急忙起身来到方龙野身前跪下施礼,“丁云(丁风)多谢仙师施救之恩。”
“起来吧,这也是因为我与你二人有缘。”方龙野右手一挥,两人便不由自主的站起身来。
他随即转头看向丁鹏:“我想我的来意,都督应该已经清楚了,可惜看来都督怕是很难应我心意了。”
丁鹏深施一礼,“多谢仙师好意了,只是丁某自己过不去心中的那道坎,怨不得别人。”
“都督真就不再考虑一下?舍生取义,固然可敬。可若随我离去,反掌间便可鼎革一朝,到时什么冤屈不能洗刷?”
“多谢仙师抬爱,恕丁某难起此心。”
“章国骨子里已经烂了,人道鼎革本就是常有之义,都督何必执着?”
丁鹏没有回话,而是叹了口气,唤来儿女二人,伸手抚摸两个孩子的头顶良久,最后让两人跪在方龙野面前,开口道:“仙师,虽然有些厚颜,但我有一事相求。”
方龙野微叹一声,“也罢~丁云丁风,你们姐弟俩今后便唤我为先生吧!”
丁鹏见此躬身一礼,“丁鹏再次拜谢仙师~”
“爹!?”姐弟两人也明白了父亲的选择,齐声哭喊道。
接着他拉过自己的一双儿女,拭去了两人脸上的泪水,坦然笑道:“为父如此选择,只是心中执念,为父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人总要有所坚持,不是吗?求仁得仁,仅此而已。”
“爹!”
……
是夜,方龙野施展傀儡法,替代了愿意离去的数十名丁鹏亲友,余下选择慨然赴死的丁鹏等人。
半月后,丁鹏等人午门问斩,其首级被紧急送往前线交予苍国,以章国割让北方已收复的八府之地为条件得以议和成功,十几年的北伐成果毁却过半。
丁鹏死,议和成。
章国朝廷随即宣布免征“北伐军饷”,减税三年,以抚黎民。
普天同庆,皆大欢喜~
苍国不费吹灰之力重新获得了包括玉京在内的八府之地,章国稳定了本就在手的北方六府之地作为南方的屏障。
皇帝稳固了自己的皇位,文臣打压下了武将的气焰,黎庶获得了喘息的恩赐,高呼圣上的仁德。
没有人提及丁鹏,似乎章国从来都不存在这一号人物。
丁家旧宅,丁云丁风姐弟站在街巷对面望了良久,随即丁云看向方龙野,“先生,我们走吧!”
“不再看看?”
丁云摇了摇头,道:“该取的东西已经取回了,也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她拂过周身遮掩自家姐弟行迹的法术屏障,仰起英气的小脸,眼神坚定道:“总有一天,我会堂堂正正回到泰安城的,那时再看吧!”
“也好,不然你那些亲友也该着急了。”方龙野颔首道。
“对了,先生,这个给你。”丁云从弟弟丁风的怀中取过一把乌鞘古剑,双手奉到方龙野眼前。
“这是?”方龙野伸手接过,拔剑查看,剑才出鞘,立时便有一股乏人肌骨的寒气透刃而出。只见此剑形制奇古,首尾长三尺有余,剑身宽二指,色呈黯青,剑脊上的纹理成百龙盘绕之形。
“好剑!”方龙野赞道,单论锋锐程度,此剑已然足以媲美法器了。
“先生,这是我们家传的碧血剑,本意是先祖让我们保持着忠贞爱国之心。既然皇帝将我丁家一片碧血丹心弃若敝履,那丁家也再也不需要这把剑了。”丁云冷冷道。
“先生还未收过我们束修,这把剑就作为拜师之礼奉与先生了~”丁风附和着姐姐的话恭敬的对方龙野说道。
“好吧,你们的心意我就收下了。”方龙野不置可否,将碧血剑归鞘,随手收入储物袋中,带着两人向城外行去~
一路行来,望着城内城外感恩戴德的百姓,丁风闷声道,“姐,我真为爹感到不值。”
丁云沉默了片刻,回道:“我也有同感。”
方龙野听到两人的对话,笑了笑,没有回话。而是找上了一个挑着粮食进城的老农,问道:“看情况大家都在庆贺?”
老农看不到丁云姐弟俩,只见到一个身穿锦缎的贵公子向自己问话。不敢怠慢的回道:“是啊,打了十几年仗,多亏圣上仁德,总算能过两年好日子了。”
“哦?可苍国日后再次南侵呢?”
“贵人您忧国忧民,可我们这些小民,能活一天算一天,哪顾得上日后啊?”说罢,施了一礼,匆忙离去。
“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
方龙野长叹一声,对着两人认真的说道:“百姓是短视的,但也不要怪他们,他们活着已经很不容易了。”
“先生,可我父亲就是要为他们搏出一个好日子的啊!”丁风不解道。
“这不是你父亲的错,是章国朝廷的错。朝廷将负担全摊在了百姓身上,百姓当然不想打仗了。”方龙野回道。
“北伐那口气不能泄,只能进不能退,所以在父亲被召回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已经无力回天了。”丁云冷声道。
方龙野赞许的看了她一眼,回声道:“没错,你们父亲之所以不愿意跟我离开,除了他不愿意违背自己心中的坚守以外,就是因为他明白在朝廷主动退却之后,短时间内没有人愿意再支持北伐了。”
南方之地的百姓不愿意再承担北伐的负担,北方收复之地的百姓想要重建自己的家园。
和谈派要压下主战派的气焰,皇帝要除掉自认为对皇位有威胁的武将,看清危局的人却也随着朝廷的盖棺定论而不敢多言。
除非推翻章国朝廷,再立新朝。利益重新分配下,百姓生活得到改善,那时自然支持北伐。
可惜,丁鹏自己不愿意做那个推翻章国的人。
“章国已经烂透了,没救的。”方龙野带着两人出了城门,朝着不远处的一座山林方向行去,准备和之前被他救走的那几十名丁鹏亲友汇合。
不远处护城河相接的那条大河之上,一名独舟老叟慨然悲歌: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
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