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目光中,唯独只有周允钰没有失态,他甚至可以说是坦然,而原本他才该是那个最不能坦然淡定的人。
陈氏口中的顺元皇帝从辈分上来说还是他的皇伯父,他父皇从他手中夺过了皇位,他又从他手中接替了,只如今他是这个大虞的皇帝,他都该承受他们的迁怒,他都该对这段纠葛心有余悸。
若是陈氏再狠一点,这天下或许又该彻底改朝换代了,自然也轮不到他当现在这个皇帝。
但这种心态该是,他原本二十岁的时候,然他现在比常人多活了一辈子,那一辈子足够明白皇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没有了那层炫目光鲜的明光,它就是如此丑陋,如此血腥,如此罪恶。
但一个皇帝或许可以杀伐,却不能泯灭人性,当顺元皇帝将爪牙伸向幼儿的时候,他就不配为人,更不配当皇帝。
人和人不同,皇帝和皇帝也不同,上一辈子,他唯一对不起的就是舒瑶,他真正能无愧也只有他身下的皇位,所以他才可以坦然面对陈氏审视的目光,他和顺元皇帝不同,他只是他。
甚至在今日之前,他还对陈氏抱着一种莫名的忌惮,但今日之后,就没有了,她的一切行为都是被逼出来的,一个没有亲友支持,没有军队倚仗的后宅女人想要造反,难如登天,但她还是做到了。
周允钰对陈氏有了佩服和激赏,也有了尊敬,一种对大智之人的尊敬。
而这里面最失态的应该是老太爷,他是真的喜爱言昭,没能留住陈氏,他就将所有的宠爱都付诸在她的身上,极是宠溺,得知言昭失踪的时候,他疯了一般地找,看到言昭尸体的时候,那一瞬间,他就老了十多岁。
但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那个幕后之人,会是顺元皇帝,那个曾经多少次和他把酒言欢的人,他此刻心中作呕,似乎想要把曾经喝下的酒都一一吐出来。
那一年,也是顺元皇帝不顾他意愿留在他宫中夜宿,几个月后,还把怀了他孩子的宫女赐给他,从那之后,他的生活才开始翻天覆地,曾经的美满一经打破,再也没有修复的可能。
言昭是他最后的慰藉了,但天真烂漫美好的言昭,也被他欺辱而死……他为他沙场拼命,保家卫国,他却伤害了他最喜欢的女儿!
“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蒋老太爷一转头死死看着陈氏,那眸中汹涌而起的悔恨,几乎要燃烧他最后的理智,
“她也是我的女儿,为什么连她死的真相都没有告诉我!”
他所知道的过去,仅限于言昭被他的妾室派人拐骗走,遇到了同样被拐的段之澜,但云氏即便以身犯险,还是迟了一步,他的昭儿还是死了。
他当时血洗了京城以及邻近几个小镇的所有的拐子,甚至在后来的岁月,偶有路遇,都没有放过他们,但如今,他才知道,他所为根本没有报仇。
“为什么告诉你……”陈氏并没有避开老太爷的眼睛,她从开口说话到现在,始终都是淡淡的,“你只会自我灭亡,或者拖我后腿……”
陈氏的讽刺愈发浓郁,“你会造反吗?你不会,只要他还是太/祖皇帝的儿子,你就不会!”陈氏的话无比肯定,连蒋言旭都没有办法接受,他如何接受。
忠君,兄弟情义,家国大义这些东西无论哪一样,都没有办法让老太爷选择她,或者说,在这个世间,像她这种天生反骨的人,太少了。
若不是她报仇心切,若不是云氏和萧太后的关系,若不是舒瑶和周允钰的婚约,她极有可能用更长的时间,选择一个不是周姓之人,扶持他做皇帝。
老太爷无话可说,半句反驳都说不出来,或许从他们之间多了一个女人,多了一对双生孩子,他就再也没有办法走入陈氏的世界,更不用说这种大事了。
若不是今日段之澜和周允钰找上门来了,或许,陈氏都不打算告诉他,或许,她对他仅剩的就只有一点怜悯,怜悯他所谓的忠君,所谓的情谊,才一直没有告诉他,但这更让他觉得自己可悲!
陈氏没有再理会老太爷,她看向了段之澜,“云氏的初衷,就是想你忘记过去,好好地活着,连带着昭儿的那一份,也一起好好活着……”
“有的时候,空白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真相!”
但揭开这段过去,对段之澜来说,是沉湎于黑暗,还是真正破茧重生,也全在他自己,他们要知道真相,她就给他们真相!承不承受得起就看个人了……
段之澜从陈氏和老太爷对话之后,就一直低着头,他脑海中,片段地闪过一些过去的片段,黑箱子,大马车,黑房间,鞭笞,痛,极致的痛……但这些都无法盖过他记忆中,最深刻的那道身影,她说,“别怕,我保护你!”
他并不后悔找回这个记忆,掩盖的过去里,这般肮脏不堪,却也有温暖明亮,那道背影才是他生命的救赎。
陈氏目光从他身上滑过,落到了周允钰身上,看他没有吃惊,甚至始终目光清明,她有些诧异,但更多还是高兴和欣赏,她对段之澜说,也是对周允钰说,
“舒瑶只是舒瑶,她不是昭儿,”
这一点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她喜欢舒瑶,宠着舒瑶,也只是因为她是舒瑶,她值得她对她好,她不该是任何人的替身。
这一点对周允钰来说,并不算什么,但段之澜绝无法做到,她曾经也考虑过段之澜,但才一想到,她就否定了,这段痛苦的过去之后,该有人获得幸福,真正的幸福,无需任何背负过去的幸福。
周允钰了然陈氏为什么要多说这一句话,他大致也明白为什么段之澜上辈子会对舒瑶那么特殊,在段之澜眼中,舒瑶可能只是舒瑶,也可能不仅仅是舒瑶,他看着她,永远只会通过她,看到另一个人,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孟氏,我留着给你自己处理,怎么做,看你自己,”
陈氏淡淡开口,而后她就站起身来,就要踱步离开,她现在有多淡定,那是因为曾经她已经痛到极致,痛到麻木,痛到无法表现出来了。
“老夫人……”段之澜站起身,唤住了陈氏,他此刻的情绪和气息都复杂无比,根本无从分辨,但声音依旧算是温和,“瞳瞳说,她很想念你,很喜欢你。”
这话,可能连云氏也不知道,更无从告诉陈氏,但他的脑海中,却忽的闪过这句话,他们相依为命了将近七天的时间,他如今能记起来的也只有寥寥几个画面,但已经足够了。
“嗯,我知道,”母女天性,她也很想她,也很喜欢她。
陈氏没有转身,淡淡应了一句,推开门,继续离开,但在她抵达平日里念经的静室时,已经泪眼朦胧,看不清佛经,也看不清佛像,更看不清自己的手了。
还算能稳住情绪的蒋书玦扶着老太爷回房,小厅房里就只剩下周允钰和段之澜了。
周允钰也不知道能用什么话来安慰段之澜,他什么都没说,以他对段之澜的了解,除非能让言昭复活,否则任何话都没有意义,而且他最不需要的就是怜悯。
他抬步要去找舒瑶,却被他拦住了,那眸光闪烁的东西,危险极了,一如他本人,但周允钰并无不适,他等着他开口,
“若不是如今皇帝是你,皇后是她……”他一定会将大虞江山弄个翻天覆地,血流成河,百姓民生这种东西,从来就没有看在他的眼中,
“若是有一天,她过得不好,用任何代价,我都会带走她,”段之澜这么说着,语气肯定而认真,在舒瑶过得好的前提,他不会打扰,但若是不好,他绝对会带她走。
“你不会有这样的机会的,”周允钰抬手拍了拍段之澜的肩膀,然后绕过他离开,但他的心绝对无他表面这么淡定了,曾经,段之澜差点就做到了……
暖阁的拔步床上,舒瑶抱着被子打了一个滚儿,遇到了一堵硬邦邦的墙,但没等继续打滚儿回去,就被那堵墙缠住了。
她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发现眼前一片黑暗,许久,她才发觉自己在一个怀抱里,这个怀抱还有点熟悉,舒瑶恍然还以为自己见到陈氏只是做梦而已。
“醒了?饿了没有?”周允钰抱起舒瑶,继续让她靠在他的怀里,他的手贴在她的脊背上,轻轻抚着,一点一点缓解她骤然起身的不适。
“我们回蒋家了?”舒瑶有些不确定她到底见没见到陈氏,她到底是不是在做梦啊!
“嗯,”周允钰应了一句。
“所以……我刚才见到祖母,真不是做梦了啊,”舒瑶瞬间就充满了活力,然后就开始挣扎着脱离他的怀抱,完全有了陈氏,不要他了。
“瑶儿,你是不是忘记,你已经嫁给我了?”周允钰依旧没放开舒瑶,一低头含住了舒瑶的耳垂,轻轻啃噬起来,想要让舒瑶彻底对他把心打开,还真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
“我……当然没有忘记,只是我好不容易回来了?你真的不让见祖母吗?”舒瑶似乎真的很懂怎么让他心软,只这可怜兮兮的目光,他就招架不住了。
“她去给你准备吃食了……你起来就能看到她,”
周允钰尤不解恨,又咬了一下,见舒瑶控制不住轻颤起来,他才缓缓放开了她,然后又极为顺手地给她穿衣,再带她去见陈氏,看她再次甩开他的手,飞奔而去,真是养不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