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江漓没有撑伞。
雪天对他如今凝实的身体影响已经甚微。
经过这阵子若有若无的试探,他也摸索出了与之相处的规律。
距离越远越好,尝试越界,只会让两人都受伤。
怀揣着这样的念头,少年安静地坐在远目峰的最高点,树影婆娑,大块大块的阴影投射在他的身上。
这里能很清楚地看见所有人,其中包括江悬。
他虽然总是臭着脸的模样,但现在一定算不上悲伤。
越发被这种阴暗的光线笼罩着,那张苍白得不似活人的脸上愈是显出惊心动魄的易折感。
身处黑暗的人,是没时间注意另一个人是否也深陷痛苦的。
但是很不巧,迟鸢她向光而生,迎风而长。
被发现了,这一次江漓却没能挪动脚步,哪怕只是半分。
迟鸢动用了冰灵根。
本就是风雪交加的天气,根值越高的冰灵根越接近本源的力量,拥有得天独厚的战场优势。
不起眼的冰花裹挟着雪蔓延在他的周身,又骤然绽放,层层叠合,如午夜时分盛开的昙花,困住了一个想要逃跑的胆小鬼。
“抓住你了。”迟鸢从亮白的剑身上翻身跃下,她的眼底藏着某种莫名的期待。
“……”江漓看不懂。
他放弃了这徒劳的挣扎,垂下浓密的睫毛,俊秀的五官神色并不明朗,“你想怎样?”
想怎样?
无缘无故把他这个已故之人从时空乱流之中带回来,又无缘无故地困住他。
多可笑啊,江漓略带讽刺的想着。
明明已经是唾手可得的东西,如今仿佛隔着天边遥远的云彩,朦胧又梦幻,一触即碎。
总是不断的给他希望,一次又一次的碾碎希望,最后只剩下绝望,近乎浓厚的绝望。
可是,他偏偏恨不起来这样的迟鸢。
“原谅我,我总是在擅作主张。”
迟鸢给出了答案。
她的体温很高,宛如冬日里的火炉,这份高温,慢慢顺着两人交握的双手,流到了江漓身上。
江漓怔忡了片刻,是因为久违的热意。
于是少年咧嘴笑了,甜得像是被阳光融化的新鲜蜂蜜,细细品尝起来,又能感受到其中苦涩的滋味。
“再怎么像人,也不是人啊。”
时间不太充裕。
迟鸢快速扭头看了一眼山下的少年们,她又跳上了残雪,“要不要,再信我一次?”
要相信她吗?
江漓无可奈何地想,除了这个,他似乎已经别无选择。
而另一边,然灯一边招呼着众人站成一团,然后趁着空荡时候对符珏道:“他们快回来了。”
符珏立刻做出反应,又是一滴血珠自指尖飞出,激活了灵器上方平平无奇的符篆。
“东引西邪,伐难避炎,冥域,现——”
少年念咒的语调很特别,像是在唱某种歌,带着无法抗拒的魔力,令在场所有人都忍不住去倾听他的言语。
只一刹那,金光大作。
这一次出现的不是优美和谐的莲域,血红色的纹路从那形状古怪的灵器上起了头。
以血做引,从这寓意不详的纹路中生出了一朵又一朵黑色的花,艳丽而惑人。
这些花如同爬山虎一般迅速爬满了整片雪地,最后蔓延到每一片角落,雪中映红,天色阴沉。
这副场景极其诡异。
“你们这是……”江望舒动了动嘴唇,这次率先拦住她的居然是谢揽厌。
他幅度极轻地摇头,那双湛蓝如晴空般的眸里闪过了然,“没问题。”
那些花,是来自幽冥鬼蜮的曼陀罗花,紫色曼陀罗花的花语是恐惧,而黑色曼陀罗花的花语是不可预知的黑暗、死亡。
浓厚的死气如白雾弥漫在周围,此刻哪怕是神经再大条的人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而始作俑者面上依旧挂着清浅的笑容,如暖阳煦光,他温声道:“没事,这只不过是我们为大家准备的新年惊喜。”
见谢揽厌与江望舒都没有用,原本还想质疑的人收回了自己的话。
“大家都看过来!!”然灯恰到好处的清了清喉咙,把手掌拍得发红。
众人齐齐朝他看去。
“惊喜,要开始咯!”少年中气十足的吼了一声。
在遍地曼陀罗花的包围下,雪与之奏成了一曲浪漫的黑色悲歌。
灵器被他轻轻地扭开,露出一块反光的玻璃,清晰地反映出在场所有人的面容。
“这是什么?”有人问道。
作为器修的陆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自己面前的空气,他忽然整理自己的衣衫,摆出一副人模狗样的作态,正经了起来。
青年怜悯而好心地看着那些姿态不雅的弟子们。
其中有些人正在挖鼻子,还有叉腰打哈欠的。
陆舟慢吞吞地说:“虽然但是,我还是劝你们端正一下态度哦。”
没给他们反应的时间,然灯已经争分夺秒的进入了倒计时环节。
然灯说:“三!”
迟鸢带着江漓从空中一跃而下。
江悬几乎是瞬间就瞪大了眼睛,两双如出一辙的琥珀色的眸子对视上了,俱是一缩。
不过是一瞬而已,江漓下意识的剧烈地反抗。
“不行——”但是迟鸢早就做好了准备,禁锢了他的动作。
出于默契,江悬想要逃离,江望舒用力的按住了他,不解道:“大过年的,你躲什么?”
无法控制也最不想看见的事情即将发生了,江漓的神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灰,或许还有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惊惧与惶恐。
他抬起头,看见了近在眼前的江悬,心里仿佛被浸泡着冰水,原本装模装样跳动的心脏也即将在那一刻死去。
“二!”
垂死挣扎的江漓露出尖锐的虎牙,报复一般狠狠朝着抓住他的那截手腕咬下去。
“!”迟鸢倒吸一口凉气,然而她硬生生地没松开过手,面色不变地拽过江漓,用力往前一推。
这一推来的过于突然,江漓茫然失措,大脑已经停止了运转。
“一,记得笑——”
然灯还没说完,符珏忽然勾了勾手指,无风自动,然灯已经离开了原地。
他懵了片刻,就看见符珏笑得像个狐狸一样,说:“一个都不能少。”
最后一秒,灵器即将落地。
江漓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他的身体倒向了江悬。
但出乎意料的,不知想通了什么的江悬,这一次果断的接住了不知所措的他。
白光闪过,只听见“咖嚓”一声。
提前准备好的孔明灯被放飞,像是无数发亮跃动的星星涌去空中。
它们交相辉映,形色各异,宛如画卷美轮美奂,给纯白雪间披上一层恍惚瑰丽的纱衣。
这一瞬间,数千个弟子的面容都被定格在一张薄如蝉翼的纸上。
三千长灯与火齐明,光与热都是陪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