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妖本就没有什么修为,如今受到的伤害已经濒临身体的临界点。
符继成抬脚,踩住了他被烧焦的手背。
“咔。”
是一声脆响。
骨头寸寸碎裂的声音传进了符珏的耳朵里。
少年指尖重重地一颤,唇愈发苍白。
他算了又算,仍旧是毫无胜算。
…符珏根本不可能从这个老狐狸手里全身而退,更别提符继成还掌控着槐树妖的生死。
眼见少年居然生出来了动摇的念头,槐树妖目眦欲裂,一双眼睛里含满了血泪,他嘶吼着摇头:“符珏,别跟他走!”
黑色的火焰燃烧他的身躯,却烧不尽他跳动的心脏。
“那里不是你的家,别答应他,符珏。”
他苦苦地恳求,一声又一声,落在符珏的耳中,都化作锋利的羽箭,穿插心脏。
心如刀绞。
见符珏埋着头一声不吭,槐树妖急了,“我这么大一把年纪已经活腻了,你还年轻,别被他给骗了!”
雨越来越大了。
注意到他的手臂已经变成了粗糙的树枝,符珏的眼睛骤然泛红。
他哽咽着,泣不成声。
“可是,你是我的父亲,怎么能叫我眼睁睁地看着你去死呢?”
这种事情,但凡一个有良心的人,怎么可能办到?
乘胜追击,符继成再一次抛出了诱饵:“只要你能答应,我立刻就放过他。”
这一次,符珏没有犹豫得太久。
少年的声音断断续续,在磅礴大雨中,模糊而清晰:“…现在,我答应你,立刻放过我的父亲。”
符珏用力地擦了擦眼角,透薄的肌肤几乎被他揉出了下层鲜艳的血丝。
他又重复了一遍:“我答应你。”
“别——”
符珏听见了槐树妖在背后不甘而痛苦的发言。
可是他不敢,也不愿去想他此刻的表情有多么失望。
“符珏,我养你这么大不是为了让你回去的,也不是让我自己成为你的累赘。”
符珏忍住了想要回头的冲动。
“好!”收到他肯定的答复,符继成扶额大笑,不同于槐树妖的悲痛,他现在心情愉悦至极,“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符珏那双黑漆漆的眼眸死死地锁定了他:“你可以把火收回来了。”
符继成还没有动作,便听见已经被打回原型的妖怪咳嗽着,他喃喃道:“我本以为上天会放过我。”
“或许我的宿命早该与那些村民一同消失在村子里。”
“父亲…?”
这种道别的语气,他要干什么?
符珏眼皮狂跳,少年惊疑不定,他猛然回眸。
妖怪原本就不能称得上俊美的面容已经被烈火灼烧得完全毁容,水泡生在他腐朽的枯枝上,符轻槐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现在的他,就是一阵风都能把其轻易的带走。
直到一片枯黄的叶子从他的头顶飘落,被浑浊的雨水打落氤氲。
接下来,符珏看到了他这一生都忘不了的场面。
只见槐树妖重重地咳嗽着,他用力抠出了喉咙里堆积的淤黑血块,然后慢慢地直起了身体,妖怪的嘴边忽然撕裂出一个弧度极为扭曲的笑容。
“我养你这么大不是为了让你回去的,也不是让我自己成为你的累赘。”
他轻叹一声,“或许我早该与他们一同消失在火海里。”
这一瞬间,符珏心有所感,在事态发生的前一秒,少年一个箭步冲了出去,“等等——”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绿色的汁液慢慢从妖怪的口中溢出,而后,他的眼睛、鼻孔、耳朵…忽然各自涌出一束束鲜血。
妖怪特有的绿色血液渐渐流满了地面,止不住的血液以光速汇聚成了一片生机勃勃的海洋,很快又被雨水冲刷得七零八落。
“咚。”
只听得一声巨响,那个巨大的身躯倒地不起。
少年的眼球瞬间充血,他没有接住符轻槐,却感受到了因为失血过去而变得冰凉的体温。
符珏张了张嘴,忽然发现自己失去了声音,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原本,悲伤到了极致,是说不出话的。
为了不拖累符珏,槐树妖居然选择了自焚。
他死了。
死去的槐树妖彻底显出了原形,那具尸体赤裸裸被暴露在空气中,很快被雨水浸透,一丝热气也没有。
符继成不可思议地挑了下眉:“居然自己送死?”不过符轻槐的死,他持乐见其成的态度。
随即,老者的嘴脸又变成了之前那般险恶:“真是天真,他不会以为这样我就能放走你吧?”
“…”
这就是“权力”。
在神州,至高无上的权利,等同神权。
而他,再如何年少天才,仅凭一己之力,根本无法斗过活了千百年的人精。
听见这句话,符珏的脸色霎时变得雪白。
但是不等符继成做出下一步动作,他便立刻回答:“我说了,我跟你走。”
少年的声音沙哑,但是他的语气依旧坚定,尽管眼神晦暗不明。
符继成本来想把符珏打服的,没料到事情发展得太顺利,甚至不需要他动手。
但他也只是愣了一会,便爽朗地大笑起来:“识时务者为俊杰,好小子,跟我回去少不了你的资源。”
他伸出手,想要摸摸符珏的脑袋,符珏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至于你的那些同伴——”
同伴。
符珏的脑海瞬间闪过一个一个鲜活的笑脸,他的动作倏然静止,连呼吸也停在鼻尖。
却见符继成忽然提高了音调,“我们圈子自有更合适的人脉,他们才是值得你结交的朋友。”
看来没有把主意打到他们的身上。
果然是这样。
少年于是垂着眸,除了变得沉默些,整个人似乎与之前没有什么区别。
哪怕他回去了,也不过是个傀儡。
见符珏还是情绪不高的模样,符继成大手一挥:“放心,决赛我们还是会让你参加,不过换了支队伍,肯定比你所在的风鸣宗更好。”
“…”闻言,情绪惊不起任何波澜的少年幅度猛烈地颤了颤肩膀,好半晌,他才听到自己失了真的声音。
“好。”
除了好,或许他再也说不出其他话。
一个清冽的声音蓦然响起。
那声音是如此的熟悉,让符珏想做到无视都难。
越九青没有撑伞,雨水顺着他柔软的发丝,滚落,滴进了脖颈,润湿了裹住颈项长长的红色围巾。
少年此刻宛如一个二次被抛弃的幼崽,他不可置信,而后慢慢瞪大了眼睛,“…你要走?”
“你要去哪里?”
那眼神惶恐而生涩,刺得符珏浑身一疼。
符继成却忽然消失在原地,走的时候,他还带走了被烧成焦炭的妖怪尸体。
把空间交给了二人,大概是他最后的仁慈,同时也是一次考验,是给符珏证明自己忠心的机会。
***
于是符珏回头了。
撑起来的天青色的油纸伞隔开了他与越九青的距离,将一片相同的空间与他隔断,而后,慢慢演化成两个完全不相融的世界。
越九青的声音已经不再含糊,他口齿清晰,却还是像最初那样,一字一顿的问他:“我们的比赛呢?”
符珏不知道他听见了多少,也不知道他看到了多少。
他抛出往日一个又一个的美梦。
“承诺。”
“历练。”
“冠军…”
天空蒙蒙,下着细雨。
“还有你给我织的围巾…”
少年漆黑沉郁的眸子忽而浸出了水意,湿漉漉地隔着雾气,与符珏对望。
纤细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红色围巾,那围巾很长,长到能把他整个人藏进围巾里。
符珏的目光自然的落到了那上面。
“是你和迟鸢,和阿然一起熬夜,熬了很久很久,给我做出来的围巾。”
“这些,都是假的吗?”少年定定地望着他,极力想要找到符珏愧疚的证据。
良久,“……抱歉。”
符珏很少这般生疏的回答他。
几乎说出抱歉二字的一瞬间,越九青的心便快速冷却了。
符珏的脸挂上了初见时疏离而温和的笑容,他说:“我不要了。”
“我们…风鸣宗的大家,还有我们,你不要了?”
越九青还是不死心,他手里还拽着那截红围巾,眼泪已经在眼眶里不安分的打着转,说话时,少年的声音带上了浓浓的鼻音。
符珏只是轻巧地抖了抖伞上的雨水,抬眸,便看见了他无比熟悉的身形。
是迟鸢。
此刻,她正震惊的看着自己,那双碧绿的眸子里闪烁着难以置信的光芒。
“我想明白了。”
符珏平静地掠过在场两位朝夕相处的队友,他强忍着心底的痛意,用一种精湛到不像演戏的语气回答:“这里太小,不适合我。”
“我不想永远待在资源落后的小门小户。”
越九青不甘心,他扑了上去。
可是有些东西,就算抓住了也没用。
符珏的动作缓慢,一根一根地掰开少年紧握他的手指,他温声道:“越九青,我曾经说过的,你该长大了。”
此言一出,越九青如遭雷击,整个人的力气仿佛被抽离,他呆呆愣愣地看着符珏,忽然发了狠,再度扑上了去,这次甚至用的是原型。
可是符珏一摆手,无形的屏障便将人阻碍在外,再进不得他身半步。
没料到他会真的这么狠,越九青摸着额角簌簌往下流的粘稠液体,眼眶陡然便酸了。
他仰着头,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混着雨水滴落眼角,很快消失不见。
“…符珏,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吧,你说清楚行不行?”
迟鸢什么也没有看见。
她才意识到让符珏一个人离开的不妥,带着越九青从镇子里匆匆的传送过来,却听见了符珏说要离开的消息。
可是他们连比赛都没有完成,这太突然了。
宛如一道晴天霹雳,降临得猝不及防。
符珏道:“没有误会,是我自愿要离开。”他认真的神情不似作伪。
“符珏,你过来啊。”
迟鸢有些着急,再一次念出他的名字,可却没有半点反应。
于是迟鸢踱出半步,她想追上去,就像曾经无数个玩闹追赶的瞬间,那样追上去,一定能抓住符珏。
但腰间闪着白光的通讯玉符唤醒了她的神智。
发信者是迟云间。
但是又不止迟云间一人。
迟鸢皱了皱眉,看着屏幕上不断闪动的信息。
江望舒说:“方才从青鸾宗传来消息,江州洪水已经突破防线了,急需支援!”
温若师兄说:“师妹,幽州都城也沦陷了,有要事商议,速回。”
迟鸢被突然暴增的许多消息刷得眼花缭乱。
很快,一条新的消息挤了出来,同样是江望舒发出来的,迟鸢揉了揉眼睛,点了点新消息,那黑色的大字也跟着蹦了出来。
“继江州后,骥城也跟着失守了…”
屏幕的最下端,最后一句是迟云间简短的话:“青州都城被水淹了,伤亡不多,你还好吗?”
“……”
一时间,通讯玉符论坛的消息铺天盖地,如雪花般层层重重压了下来。
九州大陆,除了神州,几乎在同一瞬间彻底被灾难淹没、崩塌。
于是等迟鸢再次抬眼,白衣少年已经消失不见。
她愣神了片刻。
“迟鸢。”越九青轻轻地抓住她的衣角,像个做错事情的小孩。
迟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无视了他目光中包含的希冀,命令道:“越九青,我们回风鸣宗,就现在。”
“迟鸢……”
少年湿漉漉的眸子暗了暗,意思非常明显,他不肯动。
迟鸢却火气大了,她咬破了下唇,尝到浓烈的血腥味,“现在不是你任性的时候,符珏的事没有那么简单,我会找到答案。”
但是在答案出现之前,还有很多人需要他们的帮助。
末了,一道黑色的身影闪现。
符珏面不改色,双目直视着白发苍苍的老者:“现在这样,您满意吗?”
“满意满意,就是说话还不够狠。”
“你应该彻底断掉他们的念想,优柔寡断的性子还需要磨炼啊。”
符珏不过垂眸,温顺道:“……是。”
见他如此听劝,符继成欣慰的拍了少年并不宽阔的肩膀,“朋友而已,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当了符家的继承人,你要什么朋友没有?”
巴掌落在肩膀上,这次符珏没有躲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