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阳府城东郊,汉中军大营。
中军辕门处,幡帜猎猎,甲兵如林。
左良玉站在高大的辕门前仰头望着。
辕门内那面火红色大纛正在朔风中怒张,猎猎的作响声在左良玉的耳畔萦绕。
火红的大纛好似一团燎原之火,灼得左良玉的双目刺痛。
周围林立的甲兵,肃立如松,按刀执枪,杀气凛烈。
旌旗翻卷如浪,铁甲寒光森然。
看着这样鼎盛的军容,再想着自己麾下的那些的甲兵,左良玉内心不由颇为无奈。
中军帐的帐帘掀起,随着入帐通报的甲士走出。
与左良玉站在一起的猛如虎、曹变蛟等一众将皆是将目光转移过了去。
不过出乎众人意料的是,那名通报的甲士并没有向着他们走来,而是就这样停在了帐门右侧的位置。
就在众人狐疑之时,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了帐门的位置。
首先映入了众人的眼眸之中的是一条狰狞的飞鱼。
紧接着那道高大的身影已经是自从中军帐内踏出。
陈望身着赤袍,手按雁翎刀,在一众甲兵的簇拥之下,已是龙行虎步而来
雁翎刀鞘上的鎏金纹饰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怒张的鱼吻中利齿森然,龙首状的头部虬须飞扬。
帐外一众汉中军的甲兵,在陈望出现的瞬间,齐刷刷地再度挺直了本就直着的腰背。
他们注视着踏出军帐的陈望,眼中燃烧着近乎狂热的崇敬。
左良玉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
襄阳一别,已过两年。
如今陈望的气势与两年之前的襄阳,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面。
当初在襄阳他与陈望会面之时,陈望虽然已经是平贼将军,因勤王之战名动天下。
那时的陈望行事谨慎,气势内敛,举止谦逊。
但是现如今的陈望,昔日的谨慎谦和早已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令人不敢逼视的凛冽威仪。
左良玉心中惊疑,下意识的想要握住腰间的雁翎刀。
从征多年,朝不保夕,很多时候,只有手中握持着兵刃,才能让左良玉的心中感到一丝的安全。
但是一应武器,早就在入营之时被汉中军的卫兵所留下。
左良玉摸了一个空后,右手悬在半空之中,最后只能重新将手放在了腰间的鞓带之上。
眼见陈望阔步而来。
左良玉喉头微动,下意识想迎上前,却在抬脚的瞬间迟疑了。
往日的矜持与当下的处境,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他牢牢钉在原地。
七年倥偬,陈望如今位极人臣,而自己却……
左良玉的指尖微颤,终究只是站在原地。
他的下颌紧绷,身躯僵硬,心中百转千回。
但陈望已朗笑着上前,一把握住左良玉的手,凛冽的威仪在这一刻骤然消散。
“左帅,别来无恙。”
陈望简简单单一句话,却似春风化雪,将辕门前凝重的气氛一扫而空。
左良玉心头微颤,恍惚间之间他好像又看到了当年在淳化城外,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营将。
当初在淳化之时,陈望刚任营将,他本来只是因为和曹文诏的关系,想要和陈望交好一番,顺便看能不能分润一些军功。
只是到了淳化和陈望见面之后,不知道为什么他推心置腹的与陈望说了一番不能说的话,交浅而言深。
或许是陈望眼中那份似曾相识的锐气,让他想起了曾经的自己。
又或许,只是单纯想拉拢曹文诏的这位亲信...
具体缘由左良玉早已是记不清了。
但是陈望却一直将这件事牢记于心。
张献忠降而复叛,他兵败罗喉山,心灰意冷之际,陈望在襄阳,极力争取,为他补足兵备、军饷,作为重建军队之资。
没有条件,没有讨价还价,就像当年在淳化之时,自己对他的推心置腹那样纯粹。
甚至在之后的很多时候,但有所需,无不慷慨相助。
“如同当年。”
左良玉放下了心中压力之后,神色也变得从容了很多,他眉间郁结渐渐舒展,笑意也攀上眼角,笑声回答道。
“哈哈哈哈哈。”
陈望的心情极好,继而说道。
“上次襄阳一别,我送给左帅的柳林酒,左帅应该也喝完了吧,我已经让人又备了一车柳林酒,等到左帅归帐之时正好一并带走。”
左良玉心中生起了一股暖意,他没有想到过去了这么久,陈望居然还记得当初他在襄阳随口提起的话语。
陈望松开了握着左良玉的手,转而看向左良玉身后的众人。
曹变蛟依旧如往昔一般穿着一身赤色的箭衣,脊背挺直,宛若一柄出鞘的宝剑。
见到陈望目光投来,曹变蛟神色坦然,拱手道。
“参见陈帅。”
陈望面带笑容,抱拳回了一礼。
“见过兄长。”
曹变蛟眼眸之中闪过一丝波澜。
陈望在他叔父的帐下作为家丁,而后一路晋升,最后甚至与他品级相等,甚至位列平贼将军,还在他之上。
他不太通晓人情世故,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相处。
不过在白土关之战后,解开了彼此之间的心结。
陈望称呼他为兄长,也是自白土关之战后。
曹变蛟神情复杂,因为他知晓陈望如今正在做什么。
他们曹氏,世受皇恩,他的叔父在松锦战场上殉身报国。
而陈望……
曹变蛟压下了心中的他念,他不愿意去想。
这些事情很多时候,让他彻夜难免。
陈望也注意道了曹变蛟神色变化,他清楚曹变蛟心中的纠结。
不过此番聚将升账,对于如何劝服曹变蛟他的心中已经是打好了腹稿。
“猛帅。”
一念转过,陈望微微侧身,向着站在一旁的猛如虎拱手道。
猛如虎身形相对于曹变蛟和左良玉稍矮一些,不过也算魁梧。
他的双腿并不像一般的汉人那般笔直,稍微有些外弯,明显是自小身长马背之上的原因。
猛如虎名义上还是朝廷封的正总统,有权节制川中乃至湖广诸镇之兵。
虽然没有挂配将印,但是仍然是能够称的起一声猛帅了。
“猛如虎,参见平贼将军。”
猛如虎双手抱拳,同样行了一礼。
不过行礼之时,似乎是牵动了后背的背疽,眉头在一瞬间皱了起来,脸上也显露出了痛苦之色。
陈望连忙上前,双手拖住猛如虎的双臂,将起扶起,而后立即对周围的甲士吩咐道。
“猛帅有伤在身,勿须多礼。”
猛如虎叹息了一声,说道
“多谢将军体谅。”
陈望神色凝重的宽慰道。
“背疽凶险,若无名医难以治愈,我得知猛帅患病之后,发布榜文,募集了十数名广有名望的名医,前段时间已经派人去请,这几日应该就陆续会到汉阳。”
背疽在这个时代,并非是不治之症。
明代《外科启玄》记载:“疽发背上,凶险异常,治不及时,十死七八。”
猛如虎在历史上,也并非是因为背疽而死,而是战死在南阳。
对于猛如虎,陈望心中是敬佩的。
史载猛如虎骁勇冠诸将,临阵身先士卒,所向克捷。
然所事多非其人,终至力竭捐躯,惜哉。
陈望态度,让猛如虎微微一怔。
他见惯了冷眼,在养病期间,朝廷没有什么宽慰,只是不断催促进军,全然不顾他身患重病,也不顾军饷已经有将近十余月的时间没有发放。
为了养兵,他所积累下的大部分钱财,都补给了麾下的兵马,甚至于身上的疾病都只能耽搁下来。
陈望此前一直远在南直隶,却是能够记得他患病的这件事,还为他找寻名医治疗。
哪怕是知道陈望这是笼络人心的举动,但是仍旧是让猛如虎心中感怀。
猛如虎低下了头,陈望的野心昭然若揭,为众人所知。
他想要拒绝陈望的笼络,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话语临到了喉头,却是再也说不下去。
他想到了崇祯十三年,因为牵连落职,被迫离开蓟镇之时,曹文诏在送行曾经对他说过的那一席话……
随行的甲士上前搀扶着猛如虎,先行进入了军帐。
随着猛如虎的离开,陈望也将目光转移到了猛如虎身后的两将身上——罗汝才、刘光祚。
刘光祚满脸讨好,忙不迭的行礼道。
“刘光祚,参见陈帅。”
陈望此前并不认识刘光祚,所以刘光祚很聪明的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刘光祚能力平庸,进剿战功平平,戊寅之变之时遭遇清军怯战不敢进军,若非是朝中有人,早就被下狱论处。
不过戊寅之变也算是情有可原,当时的情形,他们兵马比起清军要少。
提前到达的王朴、曹变蛟也是相顾不敢击。
在最后的时刻,刘光祚到底也算是有些气节。
历史上刘光祚与猛如虎共守南阳,城破之后,力战而亡。
国榷评价,虽非名将,然临难不苟,可谓忠勇。
在被陈望影响的这段历史之中,刘光祚也参与了青山关之战等一系列拦截建奴撤退的战事,也积累了一些斩获。
陈望拱了拱手,算是见礼。
“刘总兵免礼,我等也曾并肩作战,战场袍泽无需多礼。”
虽然未曾谋面,但是两人之间在勤王之战也算是同袍之情。
刘光祚神色微喜,他来之前,生怕这是一场鸿门之宴,担心陈望将他所拿下,将其麾下的兵马收拢。
所以见到陈望,才表现的极为奉承。
眼下陈望神情温和,言语之间还谈起了勤王之时的情谊,无疑是让刘光祚原本沉闷的心情放松了许多。
刘光祚心中明白,陈望这是想要用温和的手段来劝服他们。
对于投入陈望的麾下,刘光祚的心中没有半分的纠结。
如今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
北方的局势,刘光祚也听说了许多。
朝廷大抵已经是不行了,天下改易近在眼前,从龙之功唾手可得。
而且跟在陈望的麾下,就不要再打那种窝囊仗了。
以往打仗,不仅要提防敌人,还要提防友军,防止其提前溃逃。
跟在陈望的身后,汉中军可是从来不会溃退,号声便是万众向前,所向披靡。
青山关之战,刘光祚只感觉打的酣畅淋漓。
往日里他麾下那些畏惧怯战的军兵,跟在汉中军的身侧,都是战意昂扬。
既然如此,为何不去舍命拼上一把,搏他个封妻荫子,搏他个封侯拜将!
陈望和刘光祚寒暄了一阵,最后将目光放在了罗汝才的身上。
罗汝才身穿紫衣,头戴铁冠,身形比起其余几人要矮了许多。
他的肤色偏黑,下颔蓄着短须,打理的干干净净。
左颊之上留有一道不浅的刀疤。
但这却不是最吸引人注意的。
因为罗汝才的眼睛,竟然是重瞳。
在七十二营之中,如果说野战对敌,排兵布阵,谁属第一,罗汝才无疑是真正的榜首。
不过罗汝才在军略之上的才能无容置疑。
但是在战略方面,却仅仅只是差强人意,泛可泛成。
不过罗汝才的这一缺陷,对于陈望来说却是并不重要。
如今汉中镇的战略是他一手指定,还有中军部的一众参谋帮助完善。
罗汝才如果是能够在他的帐下为将,无疑是对于汉中镇一波极大的加强。
南国诸将之中,陈望其实最想要招揽就是罗汝才。
罗汝才面无表情,和众人一应向着陈望行了一礼。
他之所以加入明军,完全是形式所迫,又愤恨于张献忠的背叛,想要报仇雪恨。
如今张献忠已死,他也厌倦了颠沛流离的生活。
陈望如今与西南土司结成联盟,掌控江淮、中原等地,麾下兵马雄壮,非是昔日明廷可以比拟。
如今七十二营早已经分崩离析,死的死,散的散。
罗汝才知晓自己的能力,他没有能力扛起大旗,倾覆天下。
所以对于是在明廷的统管之下,还是在陈望的麾下,他都感觉无所谓。
通过罗汝才的经历,陈望多少也知晓罗汝才内心中的想法。
陈望和罗汝才简单的相谈了几句之后,便又与其后一众跟随而来的营将见礼。
片刻之后,陈望也是进入了正题。
不过他的第一句话,就让气氛重新沉重了起来,众人也随之陷入了沉默之中。
“北国飘零,南国动荡。”
“天下将变,诸位可有考虑……”
“何去何从?”
? ?十一月,李自成覆傅宗龙兵,乘势来攻。如虎与刘光祚凭城固守,用计杀贼精卒数千。已而城破,如虎持短兵巷战,大呼冲击,血盈袍袖。过唐府门,北面叩头谢上恩,自称力竭,为贼揕死。光祚及分守参议艾毓初、南阳知县姚运熙并死之,唐王亦遇害。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