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林溪棠交待一番,苏玄便带着老文判离开了阴司。
两人施了显圣术,在城里雇了辆马车,前往巍阳城以南的南坡镇。
今天冬日暖阳,天气不错。
在阴司呆了几十年,这还是第一次出远门,老文判心情那叫一个美。
坐在马车里,靠在窗边,不时对着窗外指指点点,跟苏玄说起哪片林子,他在世的时候,在里面搭过一座草屋。
哪条溪河,他做孩子的时候,在里面摸过鱼虾。
哪片田地,他曾耕作...
哪座私塾,他曾就读...
巍阳内外,满是回忆。
说着说着,老文判就不说了。一来是兴奋感已经过了,二来,似乎是想起了某些往事。
于是老人靠在窗边,任阳光温柔拂脸,眼神悠远,不知道心神落到了哪段时光里。
苏玄也不打扰他,干脆盘腿打坐,就这样走了一天。
傍晚,马车一个村子边过夜。
村子挨着条河,晚上,苏玄独自走在河边,听河水流淌。
只觉这水声,便是世间最美妙的声音。
正走着,忽闻前方传来一声轻叹。
苏玄看去,河岸边坐着个中年汉子,看衣着,该是个渔夫。
那渔夫旁边,放着一个大竹篓。里面装着满满一篓子河鱼,河鱼肥美,收获良多,却不知这渔夫为何还要叹气。
这时,渔夫对着河面道:“陈兄弟,今日一别,不知什么时候还能再见。这几年,得兄弟照拂,哥哥也没什么回报。明日,待哥哥买上几两黄酒,给你饯行吧。”
苏玄往河面看去,微微眯眼,只见那河水下隐约站着个年轻男子,正朝那渔夫摇摇拱手。
苏玄咦了声,那河下明显是个水鬼,怎么这渔夫跟他称兄道地。
别不会是被那水鬼迷了心窍?
这可不妥。
溺死在水里的人,通常都会变成水鬼。水鬼会在河中找替身,只有这样,它们才能去投胎往生。
要是这渔夫让水鬼迷了心窍,只怕会被它当成替身,莫明其妙地死在这河里,那便糟了。
事实上,水鬼除了找替身之外,还有另一种办法能够投胎。
苏玄读过一本《玄灵录》的书,其上有记。若水鬼能够救一个溺水之人,非但即刻往生,而且来世福报很大。
虽然找替身也能往生,可能否投胎为人是个未知数。纵使运气好,再世为人,但因为是用别人性命换来的机会,所以福缘浅薄。
跟救人转世的福报完全不能比较。
见那渔夫要离开,苏玄叫住了他:“这位大哥,敢问你的鱼卖不卖?”
渔夫愣了下,笑起来:“自然是要卖的。”
苏玄拿出一块碎银:“不知这够不够买下你这一篓子肥鱼。”
渔夫拿过来称了称,喜道:“够了够了,有多呢。”
苏玄微笑:“多便不用找了。”
渔夫开心地收起银子:“不知道先生住哪,我替你送到府上吧。这鱼腥,莫弄脏了先生的手。”
苏玄指了指旁边那河:“不必了,你替我将鱼放了便可。”
渔夫一怔:“先生莫不是跟我开玩笑吧,你买了鱼,却要把它们放了,这是何苦?”
苏玄大声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救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莫看我像是在做赔本生意,事实上,我是在为来世攒功德呢。”
渔夫道了声“也罢”,既然这鱼让苏玄买下,要吃要放,自然他说了算。
当下将鱼放回河里。
说来奇怪,鱼儿入水后,竟也不走,仍在河边游动转圈。
直到苏玄挥了挥手:“行了,都散了吧,以后躲远点,别再被人捉住了。”
那些鱼这才游走。
渔夫大奇:“先生真乃神人,这鱼竟然懂得感恩。先生,难道做好事,来世定有回报吗?”
苏玄微笑:“有没有,我不敢肯定。但救命,总比杀生强。”
渔夫欲言又止。
苏玄道:“你想说什么,尽管说便是。”
渔夫这才道:“我有个故事,想讲予先生听,就怕先生不信。”
苏玄哈哈笑道:“无妨,你说来便是。”
于是渔夫讲了个故事。
说是从前有个男人,世代在河边打鱼为生。可到了他这一代,经常打不着鱼。
有人就告诉他,那是因为河里溺死过人,河中阴气太重,鱼儿都往别处去了。
男人便买了酒,洒到河里祭奠亡者,妻子不解,问他为何这么做。
男人感叹,说是那人死在河里也怪可怜的,尸骨喂了鱼虾,没有人祭奠。
孤怜怜地在河中做水鬼,自己也没做什么,就送他几杯黄酒喝而已。
结果第二天,男人打了满满一篓子鱼。
连续三天,皆是如此。
男人卖了鱼,又买了一瓶酒,洒进河里。对着河里说道,我这些天赚了点钱,也没朋友,就买了瓶酒来祭奠你。你要是不嫌弃,就喝点吧。
说来也怪,那天晚上,男人做了个梦。
梦见从河里走上来一个年轻人,拎着酒壶,说要跟他痛饮。
结果第二天醒过来,床边居然放了个酒壶,而这个酒壶,昨晚他清楚记得,已经沉进河中去了。
接下来一段时间,男人鱼获甚丰。
甚至有别的渔夫,也来这条河里打鱼,可偏偏只有男人打到鱼,其它人十网九空。
纵使有收获,也是小鱼小虾,跟男人没得比。
而且以后,每过几天,男人就会梦到,那从河里而来的年轻人,总是跟他喝酒谈天。
半年下来,男人便也知道,那年轻人叫陈良。
他就是溺死在河中的那个倒霉鬼,至于自己的鱼获,便是陈良暗中将鱼赶到他网子里的。
可是没多久,陈良又来了,说是自己要走了。
他告诉男子,过几天有一对爷孙俩要过河。到时候,他只要把那老头拉进水里当替身,自己便可以去投胎。
男子替陈良高兴,但总觉得,陈良要做的事太过残忍。可事关自己好友的投胎大事,男人又劝不出口。
说到这,渔夫道:“先生,你说那男子,该不该劝导陈良?”
苏玄微笑,他知道,渔夫这故事,说的是他自己。
便道:“这种事,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如果我是那个男子,我不会明着劝说,而会暗示于他。如此一来,既规劝了好友,又照顾了他的心情,你觉得呢?”
渔夫眼睛一亮:“也对,那陈良想投胎,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好不容易机会摆在眼前,自己好友却劝他不要这般做,换成是我,我也不舒服啊。搞不好还以为那朋友,是希望他继续留在河里,好帮忙赶鱼呢。”
苏玄点头笑道:“正是。”
渔夫拿出那碎银,要塞给苏玄:“先生解了我心头之惑,这块银子,我不能要,请先生收回。”
苏玄哈哈一笑,接过又放回他兜里:“人家说书先生说了一个故事,还得给他一点茶水钱。今晚听你讲了一个故事,这钱,便当是你的茶水钱吧。”
说罢,飘然离去。
渔夫收起银子,也是高兴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