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退了最怕的就是瘟疫,尤其这个年代不注重卫生。
万幸的是这次水灾之前各级领导都很重视,也通知到位,将老百姓和生产队的损失已经降至最低。
他们生产队除了农作物泡在水里,农具、家禽、牲畜全都转移出去了。
只不过房子经这一泡,大面积的垮塌了,都是泥土房子,洪水退了之后,淤泥多的清理不完,到处都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儿。
看着满目疮痍的家园,黑的认不出来的父子仨,妈妈终究还是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她憋屈了太久,也压抑够了,如今父子仨来接他们回家,看着昔日的家园,她到底还是绷不住,哭了。
丁薇踩着吧嗒吧嗒的泥坑,看着被黄泥糊满墙的家——
床、家具、锅碗瓢盆啥都在黄水里浸泡过了,脏兮兮的不说,关键还不知道能不能用了。
冬天的棉被和衣服被爸妈堆放到了房梁的阁楼上,又用塑料布包裹一圈,看起来是没啥事儿,具体什么样儿,打开看看才知道。
院子里的东西被厚厚的泥巴所覆盖,整个就是灾难现场,散发着浓浓的霉味儿。
丁薇摸了摸鼻子,有些无助的看向自己的父母。
“爸妈,这要怎么下手啊?是不是还要撒点生石灰消毒啊!”
爸妈还没反应过来,大哥诧异的回头看她一眼:“你还知道用生石灰消毒?”
“这有啥的嘛,我们在南坡住的时候,墙角旮旯不都撒的白色的粉子,我问了他们,他们说这可以消毒,还有草木灰也可以,咱也不知道啥是消毒,听说消毒之后人就不容易生病了,是这样吗哥?”
丁建国朝父母点头:“是这样没错,不过草木灰有点困难,柴火都泡了,点不着,咱们做饭都是个问题,生石灰遇水之后能产生大量的热,可以杀死水灾之后的一切残留病菌,妈,咱家的锅碗瓢盆用开水煮着消杀就可以。”
哥哥到底是他们当中文化程度最高的,加上在堤坝上驻守这些日子,也学到了不少的注意事项。
洪水里什么脏东西都有,泥土、垃圾、动物腐烂的尸体以及许多看不见摸不着的病菌,稍不注意,都有可能感染。
有一位战士就是被生锈的铁丝划破了手臂,没有及时消毒,更没有打破伤风的针,结果人就没了。
一想到那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战士就这么死了,丁建国心里非常难受,也正因为这次抢险救灾,让丁建国心里对这些当兵的心生敬佩之心,他甚至不止一次的对丁振龙说。
“爸,等我初中毕业,我就去当兵吧?”
高中已经停课,他今年十四岁,初中毕业十七八岁,正是当兵的好时候。
可是,不管在什么时候,当兵都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么简单,首先是名额问题,其次是体检,最后还要经过政审,只有这三方面全部合格,才能光荣的穿上军装,戴上大红花,坐上军绿色的大卡车前往遥远的军区。
当丁建国再次提起当兵的事儿时,妈妈先是一愣,然后看向自己的丈夫:“你答应他了?”
爸爸目光深远的抬头看了眼路边的那棵大槐树,砸吧了下嘴,叹息一声。
“那些孩子们不容易啊,年纪轻轻就牺牲了,儿子在这次抢险过程中,看了很多,也做了很多,他有自己的想法,我们当父母的,无权干涉,由着他去吧!”
“可是,这太危险了,我不同意,”
正因为有牺牲,妈妈害怕,害怕失去儿子,红着眼睛摇头拒绝。
“妈,别人家的孩子就不是孩子了吗?他们是为了保护我们才牺牲的,我是男子汉,真正的男子汉,又怎么能心安理得的享受这份安全感?妈,我要参军,不管您答不答应,到时候我都会报名的。”
丁建国说完,并不打算等待母亲回应什么,转身拿着铁锨开始清理院子里的淤泥,老二丁建设见状,上前安抚母亲。
“妈,我哥的命,其实是一位小战士给救回来的,可是那位战士,却被管涌吸走了,到现在还没找到,妈,我哥心里难受,这是一命换一命啊!”
丁建设说这话的时候,仿佛想到了那天的情形,眼睛一下子就憋红落泪了,赵青青瞪大眼睛看着他们父子俩。
“怎么回事?你们把话说清楚!”
爸爸叹息一声,显然不想回忆,丁建设被妈妈盯得有些头皮发麻,只能硬着头皮将事情原委说清楚。
原来,是大哥发现了管涌,找来了三名战士,但明显管涌口子太大,他们让大哥去叫人,等叫人回来帮忙时,不小心滑了一下,旁边的小战士眼疾手快的拉了他一把,却被惯性甩到了河里,当时正在堵的管涌口子一下子把他吸了进去,他们甚至没来得及反应,人就消失在了浑浊的河水中。
“大哥当时都吓傻了,好几天不吃不喝,要不是我们俩强行灌水灌吃的,他怕是要自责死了。”
丁薇这才明白哪里不对劲,大哥自打见了他们,就没露出过笑容,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原来,他承受着这样巨大的压力。
妈妈声音一下子颤.抖起来,“那位战士,真的没有找回来?”
爸爸眼睛酸涩,声音哽咽:“怕是要等到堤外的水彻底退下去,能从淤泥里,找到那孩子吧?”
妈妈的眼泪一下就止不住了:“可以找得到那战士的家人吗?他救了我的儿子,我们该报答他的。”
爸爸摇头,“部队不说,我们问了,人家就是不说,还说这是他们应该做的,换做任何一位战士,都会这么做的,所以老大想当兵了,我觉得也应该去,你,”
“我答应,我答应他,就是把咱儿子都送去当兵,我也愿意,”
妈妈哭了,这次洪灾,她见惯了太多人性自私的一面,却感受不到堤坝上这些最可爱的人英勇无畏的奉献精神,如今听丈夫和儿子这么一说,她还有什么理由反对?
大哥从屋里出来,听到这话,这才发自内心的笑了,还朝父母保证。
“我一定会好好学习的,听说初中毕业参军的话,起点会高一些,爸妈,你们放心,儿子不会给你们丢人的!”
就这样,白天他们去村子里清理淤泥,晚上就住到学校,学校地方大,是首先清理干净的地方,村子里的人都住在那里,也在那里吃食堂。
大队部先允许各家各户清理自己家里,等家里清理的差不多了,再清理村子里。
而田地现在还都泡在水里面,等洪水彻底退下去,也不知道猴年马月了,他们现在吃的用的,好多都是从其他地方调用过来的物资储备。
不过每天只有两顿饭,吃的还是半饱。
丁薇自打洪灾以来就没吃饱过,可人人都如此,她也不可能给自己搞特殊,再加上谁都比他们小孩子更辛苦,就是饿点儿而已,有什么可矫情的?
不过这饥饿的滋味是真不好受,因为饥饿,她成宿成宿的睡不着,蚊子多的可怕,她甚至担心这蚊子会不会给她传染上什么疾病。
可是人吃的水还需要从别的地方运过来,洗澡那是不可能的,她现在已经无法直视自己身上的味道了。
全村集体大扫除的时候,她却被安排带妹妹,背着妹妹的她只能站在院子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儿。
也幸亏这年代没有电线,就连家里唯一值钱的自行车,也被爸爸架到了阁楼上。
当家里家外的淤泥清理干净后,爸爸妈妈又去大队部领回来了生石灰,将家里角角落落都清理了一遍。
锅碗瓢盆全部用滚烫的开水进行反复的蒸煮消毒。
大部分的好衣服都塞在了阁楼上,泡在水里面的早就不知道被洪水冲到哪儿去了。
爸妈一边将阁楼上的东西往下面放,一边唠叨着接下来要添置什么东西,还抱怨老天不长眼,让他们损失这么大。
也幸好天彻底晴了之后太阳好,可以让他们天天晾晒东西,虽然屋子里还是霉气的很,但至少他们能从学校转移到自己的房子里住了。
接下来他们要做的就是在屋子里熏艾草,撒生石灰,个别潮湿的地方,还需要用柴火烘干。
爸爸和俩哥哥老早就加入到清理村子淤泥的队伍里去,每天早出晚归,一点也不比在堤坝上干活轻巧。
妈妈带着妇女们也着力于村子的消杀工作。
丁薇和小哥一起在家带小妹,如今已经有十个月大的妹妹,身体很硬扎了,扶着她的手的话,还能站起来,放到床上就会爬,身体倍棒,也就中间刚去南坡不适应拉了几天的肚子,好了之后抵抗力一直不错。
要不说农村的孩子结实呢,经历了这么大的事儿,她一听说拉肚子吓坏了,生怕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万幸的是老妹儿挺过来了,不过还会因为经常不能及时喂食,而饿的哇哇大哭。
妈妈只要把她抱在怀里,就满脸的愧疚。
“幸好没有给你断奶,要不然你这些日子可怎么坚持的下来?”
他们大人可以跟着集体一起吃,那这些吃奶的孩子呢,想吃软糯可口的辅食?可能吗?
即使有蒸土豆,也得紧着别人,她这个妇女主任要是抢在前面,会被人戳脊梁骨的。
所以有时候这种权利也是一种束缚,压.在肩头的困顿。
井水被污染,水质一直都很浑浊,他们吃水,都是村里的人集体去没有受灾的村子里拉。
等堤外的水彻底退下去后,河堤就被人给挡住了,不用说也知道堤外有多可怕。
连哥哥这么大的孩子都给赶了回来,妈妈就更别说了,爸爸不让她去,端看爸爸每次回来的样子,也知道堤外的情况有多糟糕,他甚至不止一次的说。
“死的人可比报上去的多多了,真是洪水无情啊,也幸亏咱们撤的早,要不然,我都不敢去想那后果。”
这一季他们肯定是种不成了,只想看看国庆节之后,能不能种上冬小麦。
少一季的粮食,最直观的影响就是每天两顿饭也一直持续下去,而且吃的喝的用的全都是最低标准。
万幸他们家还有一个吃商品粮的,那得从嘴里面省粮食拿回家给最小的俩闺女吃,补。
可丁薇和丁香,还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了下来,脸上身上都没几两肉,心疼坏了爸妈和兄弟们。
但眼下的情况又不止他们一家如此,村里面人人都是这样,好歹丁振龙还是商品粮,每个月有二十四斤的粮票供应着,这村子里的口粮,那也是在食物充足的情况下认真照发的。
如今粮食少了一季的收获,每天两顿饭都是好的,要是这洪水不尽快退下,就这太阳的烘干速度,怕是等都国庆之后,冬小麦也种不下去。
因为洪水的关系,学校也延迟开学了,因为即使开学了,学生们也没粮食吃,现在全国各地到处都在缺粮,整个夏天,发生洪灾的省市不计其数,这样一来,粮食就造成了减产,全国范围内的粮荒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来了。
在丁薇看来,这阵仗比起前些年的饥荒还是小巫见大巫,那种饥饿感,是她为了演好电影生生饿出来的感觉,正因为切身体会到了饥饿的难受劲儿,一对比,现在这情况,还真算不得什么。
至少,他们一天还能喝两顿糊涂。
不过最近一段时间拉肚子的人挺多的,一定还是卫生条件不好,农村人直接喝井水的毛病怎么都改不了,他们家刚开始也那么喝,最后生生的被她这个爱喝热水的丫头给纠正了过来,谁喝生水她就跟谁急,直说不干净,说她在水里面看到这么长这么长的一条虫子,嘱咐他们喝水要喝开水。
而华国人喜欢喝开水,也是在建国之后逐渐显露出来的,最初也是为了防止病虫害,没想到反而传承了几十年,成为了华夏儿女出门在外的习惯和刻在基因里的显着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