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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末,河北大地当然称不上是草长莺飞,但也有杨柳争相吐枝,桃杏花色满庭,更重要的是,刚刚完成耕作的土地带出了一股新鲜的泥土味道,卷着微微冒头的新苗,染得河北大地赏心悦目。

这个时候,伴随着北归的候鸟,黜龙帮开始在邺城周边大举进行军事集结。

动静遮都遮不住。

这是一场准全面动员,所有黜龙帮的地盘都被激活,不仅仅是军队,大量的物资也通过刚刚解冻的大河上从河南运来,河上各处港口夜以继日,片刻不停。与此同时,原本在前线的防卫部队与河北地方各处也开始营建简易-临时军营、补给兵站,同时检查与维护道路。

至于邺城西北侧的宫城中,此时也不是简单的人满为患,更准确的描述其实是人来人往:

许多大行台的直属部门成员及其负责人现在并不在这里,而是分别去了各处,有去北面前线的,有去巡查交通的,有去河南押运粮草军械的,有去军营中检查兵员状态的……但是往往又持续不了太久,便又折回参加一些会议,提交或者传达一些文书,填一些表格,然后又去了某个地方。

除此之外,大量的中低级军官和地方吏员以及退役老兵被召唤到此处,他们与邺城这里原本的文书、参军、准备将们一起得到了普遍性加衔,然后又大量发往军中、后勤队伍和前线各处地方,担任核心职务的副职。

这不是简单的掺沙子来加强大行台权威,也不是单纯的追求战斗力提升,更多的考虑是基于以往的经验,为了大战和扩张而设计的一个方案。

大量增加军官是为了在可能的大战导致大规模减员后确保军队的架构不倒,以维持战斗力或者迅速重建;而转到后勤和地方则是为了确保有足够的备用官员及时接收新地盘,确保新地盘被黜龙帮的文法吏体制迅速激活,然后为此次北伐及时输血。

而就在这种背景下,黜龙帮外务总管谢鸣鹤又一次亲自北上,于二月廿七来到了河间。

“若薛公降服,其一,薛公本人与几位公子来去自由,无论是往归东都或者西都皆不阻拦,若是留下,薛公有大头领的位置打底,在大行台做事便是总管,领兵是正将,若是想往地方上去,予以龙头、行台指挥或者总管州总管待遇,只不能留在河间,可能要去登州或者徐州。

“其二,河间大营这里,薛公可以列出一个名单来,我们除了正常任用外,保证两个大头领、八个头领的位置,而且按照你们的观念,全都予以总管、分管、太守、正将、郎将的差遣……原本在河间大营任官的中层军官郡吏,只要不是明显跟我们对着干,两年内也不会调度。

“其三,以上条件,是张首席亲笔签字,经大行台内正式发出的……限期是三月初八,三月初五之前,我都在河间,初八之前,只要薛公这里实际上放弃抵抗,我们也尽量按照这个条件来……请薛公鉴纳。”

随着谢鸣鹤说完,河间郡河间县河间城内的河间大营总管府大堂上陷入到了诡异的沉默中。

坐在首位的薛常雄两下去看,心中冰凉……他久在军中,如何不晓得,军中自有气氛,若是此时不去喝骂,便是意动了,而且这也是自家权威衰落的结果,否则只是为表忠心,也该有许多人骂出来的。

“狗贼怎敢小瞧了我们河间?”正在不安中,一将忽然按剑跃出,指着谢鸣鹤来骂,却是前河间副总管窦丕之子窦濡。“我们河间与你黜龙贼仇深似海,只决生死,何谈媾和?!”

众人听到这里,也多肃然起来,无他……之前黜龙帮侵略河北,跟河间大营打了两个急促而又激烈的正面大战,黜龙帮速胜、河间大营速败之余却是产生了许多伤亡。

大胜的黜龙帮都死了一位头领,河间大营这里更是惨重,薛常雄死了俩儿子,窦濡的父亲身为副总管也战死,现在的河间大营二号人物,河北本地名族慕容正言也是重伤残废。

其余将佐军士,也是颇有死伤的。

“说的好!”薛万成也站出来呵斥。“你们杀了我二哥四哥,这是生死骨肉之仇,如何能与你们做议论?咱们俩家,只有生死而已!”

“不错!黜龙贼若要战,那便来战!”

“义父放心,幽州十万铁骑随时可以南下,到时候不知道是谁投降呢!”

“黜龙贼看似来势汹汹,其实只是虚张声势,若是真有把握,何必给这么厚的条件……这就是缓兵之计!总管,千万不要中计!”

“父亲,四弟和二哥的仇不能忘!”

“总管,咱们不怕他!”

“……”

“……”

“好了。”忽然间,坐在主位上的薛常雄抬了下手,制止了这种突然爆发的无谓表演,然后看向了一位关键人物。“慕容将军,你觉得如何,能打吗?”

双腿残废的慕容正言坐在左手第一位的位子上沉默了好一阵子,以至于周围将领都有些不耐烦起来,倒是薛常雄一直保持了耐心。

过了许久,这位本土大将方才开口,却并没有直接回复:“总管,不管如何,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何况我之前去黜龙帮也得人家好生招待,且请谢总管回驿馆歇息。”

“好。”薛常雄会意,然后便朝谢鸣鹤一点头。“谢总管且去,生死荣辱,我们自会给你个说法。”

谢鸣鹤也不纠结,也不生气,直接一拱手就走了。走出大堂来,迎上明媚的春光,其人还抬起头对着春日暖阳微微翘了下嘴角,却不知道是想冷笑还是单纯想打哈欠了。

且不说谢鸣鹤乐得回去自在,人一走,这边堂中便有骚动再起之意,却被薛常雄一只手按下,然后继续来看慕容正言。

慕容正言犹豫了一下,继续来问:“总管,能不能私下相对?”

薛常雄叹了口气:“我知道慕容将军的意思了。”

堂上也冷了下来。

慕容正言无可奈何:“总管,有些话牵扯到人,真不能公开来讲,你也不该这般直接下定论。”

薛常雄想了一想,只好一挥手,示意其他人离开。

而就在众人无奈转身时,这位河北行军总管复又喊住了其中两人:“万全,阿信,你二人留下听一听。”

薛常雄幼子薛万全,义子罗信闻言各自精神一振,重新立定,而其余三子外加一个侄子则一起愤愤带头离开,倒是其余将佐,依旧冷静,没有多余表示。

人走后,慕容正言看过两个年轻人,便朝薛常雄直言相告:“我知道总管想问我什么,我也不能做隐瞒,河北地方出身的军官和地方官吏,信都那边的完全不能再信,一开战便要倒戈卸甲的;博陵那边的,未必会直接倒戈,但也不会过分助力我们,只要黜龙帮过了浊漳水,他们也会不稳……”

“信都我懂,博陵都这样吗?”薛常雄难以理解。

“这还不算什么。”慕容正言正色道。“关键是军中……”

“慕容将军是想说那些军官人心动荡,居然敢直接哗变,还是有人已经做了黜龙贼的内应,成了叛贼?”罗信插嘴来问。

“不是。”慕容正言正色道。“不是军官,最起码不止是军官,我担心的是军官和士卒一起动荡,尤其是这两年河间大营里的士卒大多是河间三郡新募的……他们都是本地人,多晓得黜龙帮政令简单,授田公平,所以多有动摇……总管,军官和地方望族未必真对黜龙帮有多少向往,便是有往来也艰难,只是碍于形势,而下面的百姓却是管不住往来的,尤其是这一年,黜龙帮多有针对性的鼓动……现在怕的是两边相互影响,造成大乱。”

薛常雄面色有些难看。

罗信和薛万全一时也都不吭声。

原因很简单,慕容正言身为本地军事世族之后,现在的河间阵营的二号人物,算是对本地人心这个事情有着独一无二的发言权,更重要的是,人家当日也是为薛常雄拼过命的,这两年也是任劳任怨,算是可以足够信任的对象。

那么,他现在这么说,恐怕下面真就是不稳了。

“那该如何是好?”半晌,薛万全也有些无力。“难道只有降或者走的结果了?”

薛常雄也是一声叹气:“黜龙贼说的不错,给我两年时间不能收拢河北人心,使上下一体,活该我败给他们……”

“总管这话说的。”慕容正言叹气道。“那是总管谨守臣道,没起野心……不是人人都处心积虑,以至于先帝刚刚去了江都便存心要取而代之的。”

“这倒是实话。”薛常雄闻言冷笑一声。“天下诸侯,从南到北,要是贼军,便要从头拼杀,一城一地来建立基业,若是官军,十之八九要随波逐流,被形势逼到份上,只有他一个白横秋,处心积虑,一出动,晋地十几个郡就成铁打的一片了……而且好巧不巧,三征前便落得太原留守的位置,哪里是等先帝去江都?”

“之前的事情就这样了,多想无益。”慕容正言无奈打断对方。“总管,你问我地方上的情况,我已经如实作答,现在咱们得有决断。”

“如你所言,便是不能打了?”薛常雄顿了一顿,问出了一个跟自己幼子类似但又不同的问题。

慕容正言瞬间明白了对方的心意。

说白了,薛常雄这个人没那么难以理解,甚至他这类人才是乱世最常见的……有本事和想法,但没有改天换地的野心和勇气,有忠心和道德,但又无法抵御割据一方威福自为的诱惑,好的结果是谨守一方,逍遥半生,乃至于按照之前几百年里的范例,遇到特定的历史环境,是可以让后代称王称霸,逍遥几代人的。

而若是不好的结果呢?

不问自知,生死荣辱,一刀而已。

其实,杜破阵也是类似情态,只不过他的淮右盟生在黜龙帮这个庞然大物身侧,还都属于义军阵营,他本人能踏上台阶也是因为张行、白有思、秦宝这些人,天然多了两道捆仙绳罢了。

回到眼前,慕容正言沉思片刻,决定打开天窗说亮话:“如此说来,总管还是想尽量生存?”

“不错。”

“那我能想到的,便只有死守河间城的一个方略了。”慕容正言艰难道。“一旦出兵野战,部队洒在外面,自东向西战线绵延四百余里,打起来以后犬牙交错,那就更乱了,到时候必然有人投降、倒戈,也十之八九会引起人仿效,更多的人还会坐守城寨,以观成败……而这样的话,按照现在咱们两家的实力对比,几乎是必败无疑,而且是如山倒,如水决,一发不可收拾的那种。”

“可若是死守河间,哪怕是我在河间城立了塔,也不过是枯城待死吗?”薛常雄皱眉道。“我晓得你的意思,借我的宗师修为和河间大营多年对河间城的整修经营收拢部分军心,把握住河间一城,但是军心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离开了外面的纵深只是枯耗而已。”

“只能指望守城期间外面有变了,幽州军唇亡齿寒,不会不救的,但指望他们也难。”慕容正言无奈道,然后稍微一顿,道出了他本人的看法。“其实总管,要属下诚心诚意为你着想,我还是要说,黜龙帮给的条件已经足够优厚了……总管要面子可以去东都、关西,总管长子不是在东都吗?要里子也可以给自己和几位公子寻个实权的结果,何必计较那些私仇旧怨呢?”

“我若是能放下这些私情旧怨,当日就直接随白横秋走了。”薛常雄摆手制止了对方的劝说。“大魏既亡,我薛常雄便是再无能,也不愿再被这些瞧不起的人给使用折辱。”

“可是如之奈何呢?”慕容正言无奈摊手。

场面再度陷入尴尬。

而过了片刻,罗信终于忍耐不住:“义父,慕容将军,事到如今,小子有一计,或许可以一试。”

慕容正言与薛万全对视一眼,然后各自去看这位罗少将军。

“你说。”薛常雄倒是没有什么忌讳的。

“慕容将军和义父的话小子已经听明白了,想坚持住就是只有固守待援一条路,却忧虑于河间军上下早就没了军心士气,守城期间外面被黜龙贼攻城略地,更是会人心自丧,不能持久,然后等到幽州军到了也无能为力……对也不对?”罗信恳切来问。

“差不多。”薛常雄给予了肯定回答。

“那何妨诈降呢?”罗信猛地上前一步。

“何意?”薛常雄一愣。

“向黜龙贼诈降,按照他们的条件要军权要头领数量,并以此为理由将河间大营主力汇集过来……这样的话,便是河间大营内部早已经军心涣散,或者跟黜龙帮眉来眼去,也反而容易聚集到此,并且不出乱子。”罗信将自己计划的要点点出。“然后黜龙帮见到大军汇集,一面会因为诈降而放松,另一面却也会因为我们大军聚集不敢怠慢,依旧派遣主力来河间做打算……这个时候,若是幽州铁骑尽出,我们再忽然从河间城出兵,双方夹击于滹沱河与浊漳水之间,黜龙军必然猝不及防,一战而胜,扭转乾坤也未必不可。”

薛常雄一时沉吟不应。

“怕只怕弄巧成拙,反而失控。”慕容正言正色提醒。

“是有这种可能的。”罗信连连颔首。“也有可能计策上来就失败暴露,比如黜龙贼下了狠手,直接派遣了他们的三位宗师过来控制局面,咱们又有人直接顶不住压力去告密……怎么都有可能。但是,刚刚慕容将军不是说了嘛,现在的局面是十成里没有一成的胜算,更有可能是坐以待毙……与其如此,不如一搏。”

“说的好。”就在慕容正言还要说什么的时候,薛常雄忽然开口采纳了这个建议。“说得好……咱们跟黜龙帮比实力太差,比势头更是一个上一个下,我又是外来人,不得河北人心,本来就没有什么指望,现在阿信有此一计,而且仔细想想确有一定胜算,已经足够好了,就用这个法子!”

慕容正言面色一僵……却也无法。

他刚刚想说的是,这的确是个死中求活的法子,但前提是抵抗到底的法子,而若是单纯考虑生路,这么做,无论成败,便也相当于自绝于黜龙帮了,将来人家抓到你和你几个儿子,直接一刀砍了,怕也活该了。

而很显然,薛常雄是知道他慕容正言这个意思的,却直接抢在他开口前出言定下此事,俨然是要宁死不屈了。

但是……慕容正言面色不变,心中却叹了口气,薛常雄对他来说有知遇之恩,便是如此,大不了随他一死罢了。

“若是这般,此计还有个要害,请义父大人计较。”

罗信见到薛常雄采纳他的建议,则是欣喜若狂……这完全可以理解,不仅仅是他得到谁谁谁认可那么简单,这当然也有,可除此之外,他来时得到亲父罗术的明确提醒,晓得河间大营的存亡对幽州大营来说也是生死存亡的大事,所以这一次是既为大局出了力,又是个人得到了义父的认可,而且很可能为此得到亲父的认可,还能挫败自己的表兄以及给自己带来心魔的那些人,简直不要太让人振奋。

“你是说得让一些人知道这事,但又不能让一些人晓得此事?”薛常雄立即抓到关键。

“正是。”罗信赶紧颔首。

慕容正言做好了心理建设,此时想了一想,立即出言:“几位公子自然可以信任,窦郎将也可以信任,还有高将军也要告知……”

“高将军可信吗?”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薛常雄幼子薛万全忽然出言。“渤海高氏可不只是在渤海一郡,整个河北、北地、东境,乃至于东夷,全都有渤海高氏,黜龙帮里姓高的就不少。”

“高将军若不能信,河间大营本地军将就没人可信了。”慕容正言赶紧提醒薛常雄。“总管,少了本地军将控制,到时候突然出兵,怕是要出岔子。”

“有父亲在,只要军队都在一处,如何会出岔子。”话到这里,薛万全脸色有些发黑。“慕容将军,我不是在对你,我绝对信得过你,可是莫忘了陈斌……他当年如何得父亲信任,结果呢?只是那谢鸣鹤与他做了勾连,临到阵上遇到了事,便直接膝盖一软了……而高将军仅凭他的姓氏便晓得,他肯定跟黜龙贼有过勾连。”

慕容正言听到陈斌两个字,立即心下一凉,却是晓得,自己无法再劝了。

非只如此,薛常雄排斥投降黜龙帮,乃至于排斥向黜龙帮低头的一个硬结,应该也在于此了。

果然,薛常雄听到这里,微微一叹,看向慕容正言:“慕容将军,地方军将的约束就看你了……此计没必要再外扩,人多必生乱。”

慕容正言只是点头。

须臾片刻,薛常雄先唤来儿子薛万年、薛万成、薛万平,以及侄子薛万备,战死的窦丕之子窦濡,先做了一番交代,随即又喊来军中其余十余位军将,宣布了准备接受黜龙帮条件,和平交接河间的意思。

做戏做全:

众将闻言,自然大吃一惊,却居然纷纷来劝,但薛常雄只是叹气,说要给几个儿子留足后路。

而几个儿子反应也不一,有两个同意的,有一个不做声的,还有一个幼子薛万全似乎心有不甘却又不敢违逆亲父的;侄子薛万备则是请求离开河间,往归西都;窦濡更是不忿,坚持要作战,被慕容正言呵斥后眼看着薛常雄不理会自己,更是直接愤恨离场;而罗信也在苦劝之后,直接请求离开河间回幽州报信。

两个反对派离开后,薛常雄复又开始讨论起自己应不应该留在河间,以及两个大头领、八个头领该分别是谁……好不容易议定了结果,复又请来了谢鸣鹤。

谢鸣鹤听完条件,也不多言,只说薛常雄此举善莫大焉,然后便遣随员速速南归,告知邺城,自己则继续留在了河间城。

随即,二月廿八,河间大营便正式发布命令,要求各地驻军抽调精锐,汇由主官带领,汇集于河间城,以作整编。

黜龙帮马上就要北伐,此时进行整编,似乎只有整编投降可以理解,故此,消息传出,河北震动。

而也就是此时,谢鸣鹤的随员便已经带着特定消息回到了邺城。

随即,三月初一,在临时召开的高级军事会议上,此事引起了剧烈的争议……譬如陈斌坚定认为这是诈降,因为薛常雄不是那种会投降的人,何况投降的那么干脆利索?而窦立德则认为,河间大营上下早就有人心离散,再加上冯无佚的倒戈、曹铭与牛河的政治震慑,河间大营三大根基之一的信都郡几乎已经算是瓜熟蒂落,这种情况下河间大营的投降是非常可信的。

不过,这番争议虽然激烈,却来的快,去的也快,因为临时赶来的李定迅速终结了这个讨论。

“我是不信薛常雄会降的,他若是能降,当日便该随了白横秋离开河北……割据一方,作威作福的滋味,你们都没尝过吧?如何轻易放下?”李四郎似笑非笑,环顾而谈。“不过无所谓,他哪怕是真降,我们难道就要放松警惕,不做防备吗?数万大军,猬集一处,一旦失控,谁来负责?谁知道他会不会反悔?

“更重要的是,现在我们黜龙帮势大,幽州与河间互为表里,这几日间幽州会不派人去再劝回来吗?会不出兵干涉吗?所以退一万步说,就算是薛常雄和河间大营一心一意来降,我们就不做在河间与人大规模交战的准备吗?”

这话一出口,窦立德等人即刻放弃了争论。

“李龙头说得好。”徐世英旋即给出定论。“不管如何,咱们都得继续完成之前的部属,以在河间周边发动大战为前提来做进军。”

“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之前的争论也都无稽。”窦立德主动认了错。“只是,军事归军事,咱们也得说清楚,认不认他的条件?他答应我们的大部分条件,却坚持要留在河间到底行不行?”

“大战在即,不要拖延,举个手吧。”张行抬手以对。“就我们几位,大行台四人加在场的四位龙头……快决快定……同意的举手。”

说完,张行直接举手。

但出乎意料,只有一个柴孝和和雄伯南举手赞同,其余五人,陈斌、徐世英、李定、窦立德、魏玄定,全都反对。

“那就不答应。”张行催促道。“回信给谢总管,让他说清楚,薛常雄本人必须离开河间,其余条件不变,他本人也依旧以三月五日为准撤离河间……不过这么一来咱们要不要更改军事部署?”

“不用。”李定立即摇头。“原来计划就好……不是说不能改,而是现在改,后勤部署反而要浪费。”

众人都默然,随即,还是张行说看向了一旁正在奋笔疾书做记录的文书和参军们:“说起后勤浪费……是不是有个议题正好是这个事情?”

被看到的一名年轻人,赶紧从座位中起身,要将一页表格交给张行,却被张首席直接抬手制止:“许敬祖是吧?你来叙述议题。”

“是。”许敬祖咽了口口水,却又赶紧看着手中表格来言。“回禀首席与诸位副行台、龙头,自动员以来,许多物资转运到目的地的火耗都比大行台制定的成例要高,靖安部和帮务部牵头去查,发现一些的确是属于路线拥挤,火耗超出寻常,但有一些也的确是属于贪墨、浪费……目前查实的案例一共有二十三件,严重的有五件,牵扯到鲁红月、郭敬恪、关许三位头领,十七位县令、队将一层的舵主……”

“该裁撤裁撤,该杀头杀头。”李定明显有些不耐起来。“军法何用?”

“不可以。”徐世英立即驳斥。“我看过表格,这些人里面,贪污的少数,更多的是人第一次组织这么大规模的后勤转运,脑子发热发昏发懵……而且,这三位头领和十七位舵主,都是在物资转运的关键位置上的人,如果全都裁撤杀头,反而会耽误马上要开始的战事。”

“所以我说‘该’。”李定半点情面不留。“这些人没有副手吗?没有属吏吗?之前塞了那么多军官进去,现在又没有了?真有要害的人员,暂时忍一忍,其余依然能杀!徐大郎,这般袒护,无外乎是要顾忌情面,想要维护所谓帮中人事罢了……可这般行止,是宰相作风,却不是元帅的做派,你莫非是下定决心不上战场了吗?”

徐大郎面色一僵。

“首席。”陈斌黑着脸插嘴道。“这件事情大行台是有责任的,我们也没顾虑到这么多物资人员一起转运,会相互影响那么深……现在的情况是,即便靖安部与帮务部查的清楚,可真要是定罪,还是要以我们颁布的统一火耗来算计,那样的话,未免让人心不服。”

“说的对,火耗的事情是我们这次没有定好,不能全都推给下面人。”张行忽然开口。“这样好了,确定是贪污的,军法从事,杀之以儆效尤;因为发慌导致浪费的,按照民法从事,而且可以戴罪立功,以申斥、罚俸、降田为主,不能牵连过广……”

“这是妇人之仁。”李定无语至极。

“此时就需要一些妇人之仁。”当着许多人面,张行毫不犹豫驳斥了回去。“三征的事情才过去几年?河北河南的士民对这类事情格外敏感……这是黜龙帮第一次主动全面动员,必须要考虑人心,不能给两河士民一种咱们跟大魏一样在徭役上严苛的印象,要慢慢来,把人心养起来再行严肃之事,更不要说,这次确实大行台也有错。”

不止是李定,许多人都明显一愣。

所有人,包括当年为这个事造反逃到高鸡泊的窦立德,都没有想到这一层……故此,窦龙头忍不住多看了张首席好几眼。

“那就这么做吧,还有什么事?”李定顿了一顿,选择了屈服。

“有一件事,需要你来参详。”张行认真道。“是军纪的事情……你记得咱们之前说过吧?”

李定想了一想,记了起来:“你是想借此机会重申军纪?”

“对。”张行认真道。“我让徐大郎制定了一个简单的纪律条例,主要是强调军纪中不得侵占、劫掠、强奸、滥杀无辜的一面,同时还要要买卖公平,对人和气……你觉得可行吗?”

李定看了看张行,又看了看徐世英,最后扫过殿中几人,给出了答复:“可行是可行,但还是那句话,指望着有了这个,就能提升战力,就能战无不胜,那是哄人的,甚至对一些部队来说,这么严肃军纪反而会使他们战力先有些下降……最大的用处其实是在攻城略地时,保存地方的元气地气,方便后续接收使用。”

“那就足够了。”雄伯南听到这里直接表态。“我是赞同这个军纪条例的……咱们既是要取河北为根基,如何能让河北地方上的百姓视我们为仇人?”

其他几人也都点头,但思路却未必一致,有人是认同雄伯南这套理论的,还有人是认可李定的说法,觉得这样有利于地方上的接收。

而张行也点点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其实道理很简单,现在的情况是,在不能确保信息传播的效率和规模的情况下,战争中道德更高尚的一方未必能借此获得多少战略战术上的优势,这就导致了很多时候封建时代的战争并不符合正义必胜的规律。

坏人、背信弃义者得了天下的,或者一时得势的,数不胜数。

但是,回到黜龙帮这里,黜龙军的一个巨大优势时,得益于义军的身份,他们走到现在居然能够一直顺水推舟式的维持较好军纪……之前张行和李定讨论过的,一开始是因为在东境本乡本土作战不好抢,然后是刚到河北白茫茫一片没法抢,而到了接收淮北地区时,张大首席就开始有意识控制和宣传军纪,并鼓吹得民心者得天下了。

现在,马上要大举进军河北,没有理由放弃这么好的军纪传统。

“既然大家都同意,就把这个军纪条例传达下去。”张行下了定论。“不过,我还是要多说两句……军纪严明有利于接收的道理是对的,天王说帮里跟地方百姓一体的道理也是对的,但还不止,还要加上一个范围……咱们黜龙帮既然是以天下为己任,便要有接收全天下、经营全天下和视天下百姓为一体的心思,所以更要强调军纪……要给下面的人尽量说通。”

“要不要设个部,专职此类事?”雄伯南心中微动。

“道理上是应该有,我也想过许久,但问题在于,这个部如果用人不善,反而会起反作用,所以在没有好人选,后方不够稳固的情况,我觉得可以缓一缓。”张行果然早有考虑。“等河北全占了,人心稳定了,从地方上的律法宣讲开始,慢慢的立起来一个部。”

话到这里,众人都不再多言,原本就有些空荡的殿中更加气氛古怪。

“还有什么吗?”停了片刻,张行追问道。

无人应声。

“那好,我最后再加一条,不管薛常雄是诈降还是真降,最后这四五日内,都要坚定的传达下去,不是告诉我们,我们反而要警惕,是要告诉整个河北人,告诉天下人,尤其是河间人,他薛常雄是要降了。”说着,张行站起身来。“除此之外,便无他事,大家回去歇息吧,四日后按计划出兵!”

在场之人如释重负。

四日后,三月初五,谢鸣鹤一大早便离开了河间城,甚至还得到了河间大营三号人物、得到了“大头领待遇”的高湛的亲自护送,而与此同时,布置妥当的黜龙军自东向西,在长达近四百里的战线上一起发动进攻,向北推进。

战线大略上被分为五段:

最东段不需要渡河,唯一的战略目标是渤海郡东段唯一的县鲁城,黜龙军也只出动两个营;

紧接着,是自长芦到弓高这一线,一共有八个营,由窦立德统一指挥,他们当面的河间大营防线理论上是最坚固的,这是因为清浊漳水两条大支流在这附近迅速收紧合流,偏偏两条支流中间还有长芦和弓高两座坚城,更重要的是浊漳水后方便是河间腹地……如果是按照之前的作战考虑,他们的任务仅仅是夺取弓高和长芦,但现在需要进一步往北渗透,控制浊漳水;

再往西,就是信都郡了,这里是河间大营地盘最向南突出的部分,被三面包围不说,郡中精华还都在清浊漳水中间,其中郡治长乐,更是冯无佚的老家,上上下下都有接触,而黜龙帮选择将这一段当做主力突破口,近二十个营汇集于此,就是要从此处突破浊漳水,然后顺流而下,直趋河间城;

第四段战线在北面,由李定带领,大约六七个营,加上冯无佚在赵郡的势力,他们的任务是占据恒山郡、博陵郡、信都郡、赵郡四郡汇集处的要害地点,然后从这里开始沿着滹沱河顺流而下,既是呼应主力部队包围信都,也是穿插,更是要对北面幽州大营进行预警的意思……实际上,主力部队二十个营的第一阶段核心任务,就是突破浊漳水,迅速北上到滹沱河与李定部连成一片;

最后一段战线在恒山,主要是防守、监视代郡方向,毕竟恒山王臣廓、代郡二高还是客观存在的割据势力,尤其是王臣廓已经正式投奔了白横秋,现在黜龙帮尝试扫荡河北,谁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以什么立场出现在战场上。

而四百里战线上一起推进,居然顺利的过分——河间南部完全没有设防,很多戍卫者都茫然的遵从黜龙军的要求,打开城门,信都南部的地方城寨更是纷纷主动倒戈卸甲来降。

一日内,鲁城、长芦、弓高、阜城、修县、枣强、南宫、武邑诸城纷纷入手,信都郡治长乐也开门投诚,浊漳水以南,瞬间变色,只有长芦境内的一座小军寨明确爆发了战事,但也被优势兵力迅速摧崩。

这个时候,伴随着河间城内明确的信息传递,黜龙军上下已经有很多人相信薛常雄是真要降了,河间本地人更是对此深信不疑。

三月初六,黜龙军前锋渡过浊漳水,速度放缓,但这日晚间,中央主力部队的先锋贾越营还是与北面穿插部队中的苏靖方营在鹿城东面取得联系,而东线的窦立德部也谨慎夺取了景城,并且未遭遇反抗。

当晚,张行将大本营放在了浊漳水北岸的衡水。

三月初七,这个时候他们已经知道,河间城内汇集了河间大营的主力近三万众,其余地方是真没兵……于是黜龙帮主力在东线窦立德部,北线李定部的策应下,大举东进,当日便连续夺取了下博、武强、鲁城,信都全郡入手。

三月初八,黜龙军主力部队前锋刘黑榥营夺取河间郡乐寿城,李定部房彦释营夺取河间郡滹沱河南岸的饶阳城……须知道,乐寿城在河间城正南,不过四十余里,饶阳城在河间城西南上游,不过五十里,而之前窦立德部夺取的景城在河间城东南,不过六十里。

三座城连成一个半圆,将河间城完全包围,而且此次北伐三部主力,总计近三十五个战兵营,两个军法营,也都连成一片。

到此为止,局势好的不得了,河间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唾手可得。

其实,所有人,不管是黜龙帮里的还是对面,河北上下兵没有谁怀疑黜龙军此次北伐夺取河间的成功概率,只是事情到了眼下,到了黜龙军给薛常雄的最后通牒当日,居然就已经完成了对河间的最后包围,委实顺利的过头。

故此,即便是黜龙军高层中,也有许多人卸下了对薛常雄诈降的怀疑。

但是,真正有大局观的黜龙军高层,还是在保持警惕,因为现在还没有幽州军主力的消息,对方会动员多少部队,从哪里来,都还不确定。

包括有没有可能是黜龙军进军太快,打乱了幽州军的部属,对他们产生了某种震慑效用,不敢来了,也都不好说。

战争迷雾仍没有散去。

三月十日,黜龙军向河间发送文书要求他们出城改编的同时,三部主力一起前提,张行也将大本营移动到了乐寿。

当日晚间,他们接到河间城讯息,表示愿意出城接受改编,但还是要求黜龙帮承诺将薛常雄留在河间,并且要求张行亲自过去参与改编,给予承诺。

这一次,黜龙帮的回信一如既往,不允许薛常雄留在河间,不过张行张首席会亲自过去参与改编……这是因为从明日开始,黜龙军中线主力和东线主力合计二十七个营,外加两位宗师在内的修行高手将会一起出动,往河间城下而去,预计三月十二日就会抵达河间城下。

届时,不管薛常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什么诈降真降,都会一并解决。

不过,就是当日夜间三更时分,宿在乐寿县县衙后院的张行被白有思提前推醒,示意有不速之客。

张行翻身坐起,披上衣服,走出来,正迎到徐世英直属的机要文书许敬祖匆匆进来后院,他是文书-参谋体系中的人,自然可以直入,而他见到张首席早有准备,也不诧异,只将一封文书送上。

张行打开来看,面色也没有任何变化。

算是个要紧的消息,但也不是那么要紧——在确定黜龙军大举动员北伐后,东都的司马正坐不住了,立即开始了东都北面横跨大河的河阳城体系的修复,尤其是开展了河阳城北岸分城和河上浮桥重建工作。

这很麻烦,因为这个工程是东都针对河北防御工作的要害所在,是这个世界历史上东齐支配东都的重要工程,是得到过验证的,而一旦修筑成功,再加上司马正的修为,那真就是固若金汤了。

但没办法,双方现在是停战和约期间,黜龙帮更是要北伐扫荡河北,人家这么趁你全面动员北上后开工,更没办法。

所以,只能是面无表情的看了,然后再回去睡觉。

好在春末困乏,很快就再睡着了,但不过又睡了两刻钟,白有思则再度推醒了张行,并直接提醒:“有人来了,好像是李四郎和张十娘。”

张行不敢怠慢,再度翻身坐起,却并没有什么惊疑之态,因为他晓得,李定这个时候来的合情合理,肯定是关键时候到了,幽州军露头了。

果然,夫妇二人一起起来,穿好衣服,等在院中,不过片刻,负责城内戍卫的头领郭敬恪和秦宝一起亲自来通报,然后负责北门戍卫的头领韩二郎也引着李定与张十娘进了院子。

过了一会,被惊动的雄伯南、徐世英二人也赶来,小小院子,挤得满满当当。

“幽州军出来了。”李定眼见二人进来,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言语。“大量在滹沱河西北面的高阳、博野一带出现,哨骑努力清点,目前在高阳以南的估计有一万骑,两万步,幽州序列中的二十五将直接看到的有十七个,副总管魏文达出现在高阳,再往北不敢去了,但料敌从宽,只当他们倾巢出动,后面还有罗术在内的两万人,总计五万众。”

雄李二人各自凛然,因为这便是幽州军主力到了,甚至就是倾巢出动也说不定。

“如此看来……薛常雄是真要降了?”雄伯南是河北人,熟悉地理,很指出一个要害。“滹沱河过了高阳再往下游走就是鄚县,鄚县过滹沱河到东南面来是狐狸淀,那里很难过几万人的大部队,换句话说,他们主力从滹沱河北岸过来,就很难及时渡河支援到南岸河间这边来了。”

“直接从高阳渡河到河间不是更利索?”徐大郎对此不解。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如果薛常雄是诈降,那幽州军应该藏在河间身后才对,应该早就渡过滹沱河了。”雄伯南稍作解释道。

“还是不对,便是薛常雄诈降,幽州军也只会如眼下去高阳的,因为这么多主力部队,一旦渡河,就相当于把自己扔在了滹沱河与漳水之间的套筒里,然后一旦战败,想成建制的逃跑都难。反之,若是在滹沱河北侧战斗,即便是战败,也能从容撤退。”徐大郎继续驳斥。“罗术这种人,肯定不会把家底都压到薛常雄头上的。”

“那……那就是说,眼下只能算幽州军支援到了?”雄伯南蹙眉道。“不能说明别的?”

徐大郎欲言又止,却又看向了李定。

张行也看向了李定。

李四之前一直在看头顶半圆双月,此时忽然低头来笑:“其实,这些都无所谓,我来这里也不是说这些的……首席,张三郎,现在有个战机,但要你速速决断,天亮就行动。”

“什么战机?”张行好奇来问。

“覆灭幽州军的战机。”李定面色如常。

小院里忽然一凛,一时只剩春夜虫叫,然后不知道哪位用的手段,一股真气拂过,虫都不叫了。

“具体来说。”张行顿了一顿,提醒道。

“很简单,我们最担心或者说最坏的局面就是幽州军跟河间军联手,不得不打一场大的会战,其次是分别与河间军、幽州作战攻坚,而现在,不管是河间真降假降,它都自己寻了个口袋把自己给装进去了,但只是个暂时的袋子,一两日的袋子。”李定似笑非笑道,其余人也都心中微动。“而现在,如果我们什么都不管,继续往河间走,幽州军很可能会强渡,万一到时候薛常雄是诈降,或者临时又改了主意,我们就要面对最麻烦的局面了。对不对?”

“所以与其如此,不如主动觅战?”雄伯南俨然听明白了。“河间不知道该不该打,反正幽州军一定要打,所以去打幽州军?他是三万是五万,都无妨,反正都要打对不对?”

“不止。”李定笑道。“我们还可以顺理成章的欺骗河间方向,天一亮,只对所有人说往北走一走,好助我李龙头震慑幽州军,对河间则继续发信,一边问他幽州军是怎么回事,一边继续坚持,依旧是后日首席到城下,大后日整编……这样咱们就有了一天的时间差,明日下午就能渡河,全军主力渡河,扔下河间这里,汇集兵力与幽州人决战,既能甩开河间军,也能打幽州人一个措手不及。”

“我赞同。”徐大郎终于也再开口。“须知道,军法至高至妙者,无外乎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罢了,此战关键就是要快,只要今夜定下来全军调头北上的决心,然后直接北上渡河,后日就开战,便得了三分胜机!这等大战能平白得三分胜算,还有什么可说的?”

“不是后日开战,是明日下午渡河,晚间就发动突袭,要接连不断,打一场能发挥我们营将制度的大乱战!让他们想会战都会战不起来!”李定稍作更正。“实际上,我准备明早就让我部先渡,装作防御模样,也是趁机隔绝视野,防止他们的哨骑看到我们渡河……这不会引起怀疑的。”

无人应声。

“从哪里渡河合适?”过了片刻,张行忽然来问。

“芜蒌。”李定面色如常,缓缓而言。“当年祖帝身死,继业者何止五六人?唐皇彼时正随祖帝在掷刀岭,军中生乱,他只带十余人南下,来到滹沱河的芜蒌,遣人去看时河水还没有结冰,结果到了河畔已经结冰,渡河之后,冰又化开,追兵只能折回。随即,唐皇得到信都守将的协助,一路南下,归东都,入关西,整合旧国,最后胜出……从这里渡河,吉利,位置也对,就在饶阳往东北面十几里。”

“位置对就行。”张行冷笑道。“至于唐皇故事,听起来他随从中有一位寒冰真气修炼的不赖……不知道能不能比得上我?”

其余人想笑,却居然笑不出来。

而果然,下一刻,张行直接下令:“我为一军主帅,有战前自决之权,就不和大家商议了……我意已决,明日渡河!李定李龙头迅速折回滹沱河,准备渡河事宜,现在召马围马分管过来,连夜制定具体行军路线与计划,其余人各回各营,不得泄露。”

说完,直接起身回到屋内睡觉去了。

众人散去,翌日,天一亮,部队如常起身,中路主力就在乐寿城周边的军营中大举埋锅造饭,用完饭后,携带一顿干粮与水,便起兵北上。

只是路线有点偏西,据说是幽州军来到滹沱河对岸,几十里的地方,需要加强防备。

行军到下午,最先到滹沱河畔的贾越忽然接到军令,不许停留接管河防,接着已经渡河的李定所督诸营,继续从芜蒌渡的浮桥渡河北上。

与此同时,最靠近的河间城的刘黑榥也接到了一个军令,看完之后,浑身冰凉——他这个先锋,居然沦为了疑兵!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在勒着马打圈。

太阳继续往西面偏去,而阳光下的滹沱河则奔流不停。

时值春末,河水不急也不缓,而芜蒌这个地区,顾名思义,本身是一片长满了杂草的洼地,河流渗入两岸,流速更缓,所以才是历来渡河的熟地,更是渡河起浮桥的好去处。

只能说,李四郎做惯了行军修路的活,还是有些东西的。

张行来到这里时,此地已经起了四座浮桥,而且还在继续增加,主持这个工作的,居然是牛河这位宗师,这位很可能是全天下浸淫长生真气前三的存在,此时使出真气来,那些临时寻来的残缺建筑材料好像平白多了绳索一般,被牢牢联结成一体。

张行见识过这位的类似本事,不过当时人家在修曹彻的观风行宫,那座能移动的大殿。

要是那座大殿还在就好了,往滹沱河里一沉,就是一座大浮桥。

洼地中还有些台地,现在支起了大锅,正在煮粥,主持这里的是冯无佚,民夫也多是赵郡的居多……心思有些繁乱的张首席转过身去,先带领着几十个准备将,也就是所谓踏白骑一起喝了粥。

而与此同时,已经有军士开始携带一些临时搜寻的零碎木料、草垫上了中间一条浮桥,将这些漂浮杂物放在浮桥的西侧。

又过了片刻,张首席不再犹豫,他借来徐大郎手中惊龙剑,身后秦宝率领十几名踏白骑跟上,白气随即便在河上升起。待到他过了这条并不长的浮桥,浮桥周边早已经结冰。

于是其人复又从另一条浮桥上走回,如此往来数次,数道浮桥便已经封冻成一体。

就这样,傍晚之前,雄伯南也过了河,并在张行的要求下,将一面济阴被服厂年后绣出来的新大旗给亲手打了起来,张行则依旧带着他那面红底的黜字旗,而这是一面挂旗,规制更大,基本上跟曹彻的三辉四御旗一般规制,很显然,这是代表了整个黜龙帮的帅旗。

不过,旗上并没有三辉四御的纹路和图像,反而只书了四个大字——“替天行道”。

大旗张开,随风摆动,立在了芜蒌地区的滹沱河北岸。

此时,加上李定所督八营,黜龙军已经渡过了十九营,所有人都晓得,箭矢已经离弦,不管能不能中的,都要一往无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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