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琬实在是搞不懂,就缠着她问。
青女拿着琴站起了身,拍拍红色的衣摆,摇着头说:“看来你睡得还挺早,连我怎么说的都不记得了。”
“我、我有点印象的……虽然是在梦里。你好像看不上她?但我觉得也是有可能。说不定经历了这一切,你看开了,觉得自己当年做了蠢事呢?我不是当事人,不妄做评价,只是随便猜猜罢了。”
慕琬一边说着,一边也站起身,象征性拍了拍身上的土。这里的空气很干净,连屋顶上都没有什么灰尘。她重新看向青女,却发现对方望着自己的眼神很复杂。她说不出那里都夹杂着什么东西,只是觉得有些陌生,与她们刚见面时很不一样。
“那不是我。我才不会做这等蠢事,可别把我们扯上什么关系。”青女冷眼说,“千百年来的人世间,我最看不上的便是男女间的情情爱爱。或虚伪或无趣,或肮脏或单纯。不过还是为了繁衍子嗣的本能,所找的比妖魔野兽更冠冕堂皇的理由罢了。引人发笑。”
慕琬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大反应。这看法,说不定一年前的自己立刻便会反对她。但经历了这么多事后,她的话算不上无力,却也实在无法做到理直气壮地反驳。
“好了好了,我不提便是。”她无奈道。
青女并不是总在青莲镇,她说自己隔三差五才会来一趟。有时忙起来,很久都不会回来一次,慕琬算是赶上了。在青莲镇,她有很多事要做,最重要的事是将外面世界的消息与技艺传授给镇民,这便是此地相对繁荣的原因。如此看来这的确是相当传统的、神使的身份。
但不知为何,慕琬有一点奇怪的感觉。她独自一人走在街上,四下一片祥和,这种和平令她莫名感到疑惑:他们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而不愿离开的?因为这里有神女的眷顾?也罢,的确个人有个人的追求。只是比起雪砚谷,人们从“闹世”中逃出来,这里的人似乎从未生过出去看看的念头。安于现状不是坏事,只是看上去……像是被圈养起来一样。
不过慕琬不是不能理解。对于她哥工作的地方,她略有耳闻。那是扶不起来的地方,人们常年叫苦连天,却怎么也不愿下地耕种或外出放牧。朝廷送去的种子直接下了锅,种猪种羊不是被宰杀就是被倒卖。这一波吃完了继续叫唤着,等下一波物资运来。一来二去,所有官员都不爱往这边跑,时间再久些,就被彻底放弃了,任由这群刁民自生自灭。
所以梁丘思琰是被“发配”过去的。正常人绝没有那悲天悯人拯救苍生的情怀。
走在路上,她默默想着昨晚与青女的谈话,好好琢磨着哥哥思琰的事。青女说的不错,她自己心里也知道。只是有时候,有些事要全凭自己想开有些困难,反而让外人来劝上两句是有效的。她沿路买了个炊饼,又有热情的妇人送她一块烤红薯暖手。青莲镇虽然繁荣,不过镇子终归是镇子。她手里握着吃的,沿着主道慢慢走着,不知何时就走向了镇子边缘。这里冷清很多,更不见什么人,屋子也简陋了许多。
再往前,又是那一望无际的莲花池了。
究竟是什么时候回到这里的?慕琬没什么记忆。抬起头,太阳当空,时间好像并没过太久,她就沿着池子边走。或许回到那片林子,能找到来时的灵脉。但找到了又如何,她并没有想好,最终可能还得回镇子求助青女。她还记得,青女曾说穿过莲花池就能离开,只是水塘有什么法术,她没听懂。她就一直注视着荷塘,一面沿着岸边走。
慕琬有一点不明白,为何此地叫青莲镇?天亮了,那些睡莲一个个都打开了花苞,沐浴着冬日里温暖的阳光。可它们本身的颜色十分鲜红,比太阳还要热烈,像是平静水面上一团团燃烧的火。清风拂过,让它们随着碧色的荷叶轻轻摇曳。
这与“青”字有何关系?因为这是与青女有关的镇子吗?这么讲倒也解释得通。
走了许久,慕琬觉得有些累了。可她始终没有离开镇子的范围。转过身,那些模样熟悉的屋瓦就在背后,而眼前依然是那接天的火莲与碧叶。这些景色几乎没有什么变化,给她一种奇怪的错觉——就好像镇子是一座巨大的岛,伫立在更加庞大的莲花池中。可顺着陆与水的交界看下去,十分笔直,分不清向哪边弯曲。
不知这镇子有多大,还是先回去吧。
慕琬转过身,沿着青石路往回走。刚走几步,面前便有人拦在她面前不走了。她抬起头看向那人,但一眼就辨认出,这是一个妖怪。
她眼睛很大,却没有眼白,闪着点点的光,像是裁剪了两段星空。她身后挂着长长的披风,几乎要触到地上,头上有一块纱盖头,几缕黄白的卷发缀下,有些异域情调。不过,她的额前露出两截毛茸茸的触须,面色也尖削苍白,暴露出她非人的身份。
青莲镇是有妖怪的吗?她不确定。但不论如何,她不想惹事。
“您好,有什么问题吗……?”慕琬试探性地问,“没事的话,还请让一让。”
少女堵在她面前,一动也不动,睁大那可怕的眼睛凝视着她,让她浑身不自在。见对方并不搭理自己,慕琬试图侧身穿过这条巷子。这时候,少女却忽然伸出手臂挡住他,同时摘下了她头纱的纱。属于昆虫的触须立了起来,活像是一对兔耳朵。
慕琬并不害怕虫子,但多少会感到有些不适——尤其是像人这么大的。纵然蝴蝶翅膀再漂亮,也架不住细长丑陋的身子扑到脸上。
“你……”少女伸出颤抖的手,指着她说,“你这个女人……”
“……你认识我?”
“你身上有……他的味道。”
“谁?”
“你们是什么关系?”
听了这话,慕琬感觉两边的太阳穴都在跳动。这可真是太耳熟了,拜某人所赐来到此地的某人,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虽然她觉得,这回不一定是山海的桃花债了,可这番话怎么听都还是让人感到不悦。
“您哪位?”她很不耐烦,“要找谁尽管找便是,与我何干?”
少女突然恶狠狠地擒住她的手腕,力量大的惊人。她好看的脸变得扭曲,锋利的尖牙从口中露出来,像极了晗笑发狂时的样子。
“你——你凭什么?”
她的声音尖的刺耳,原本被隐匿的妖气突然爆发出来,让慕琬直犯恶心。她不想在青女的地盘大打出手,便试图用力挣脱她的钳制。可她太用力了,几乎要把她的手腕掐断,痛的龇牙咧嘴。
“你放开!别逼我动手!”
“你就这点本事?”妖怪的少女微微侧目,脸上有些惊讶,“这点能耐,他凭什么没把你杀了呢……?是看不上吧,果然是,看不上吧——对,不屑于动手的,你这种人,你这种人……凭什么,凭什么与他那么近……?”
慕琬完全不明白这个来路不明的妖怪在念叨些什么。她顾不了太多,用另一只手猛抽出伞,借力狠狠打向妖怪的手腕。她的手腕很细,直接断掉了,没有血迸溅出来。那只带着指甲的手还掐着自己的胳膊,慕琬狠狠甩了两下,怎么也弄不掉。
妖怪并不恼怒,大概是因为她的愤怒被一种更强烈的缘由覆盖了。她抬起断掉的手腕,慕琬身上那只手突然散开,化成无数细小的、扑棱着翅膀的虫子,重新聚拢在妖怪光秃秃的断臂上。她竖起完好的手,每一枚指甲上都有蝴蝶似的剪影。
“我不想在这儿和你动手。打坏了别人家的房子是要赔的。”
“唉哟……这都能为他想好,这就、就惦记上了。”
妖怪浑身发颤,用尖利的牙齿一下一下啃着指甲,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在宣泄某种愤怒。她指尖被啃出了一丝鲜红的血,连慕琬看着都痛。但她意识到一个问题——这个妖怪一定是吃过人的。这种妖怪身上不该有形似人类的血。
她会很难对付。
慕琬在心中盘算着:如果唤来天狗,一定会对场地造成严重破坏,打扰到居民的正常生活,也会给青女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寒水姬或许可以在莲花池现身,但青女说的业障什么的……会对她造成影响吗?白荻呢?也许可以……
她正准备张开伞,妖怪突然腾空而起。慕琬愣住了,她意识到妖怪身后的披风并非是真正的披风——而是一对巨大而华美的翅膀。上面的纹路很复杂,比起她见过最美的蝴蝶要差一些,但也不是寻常粉蝶那样朴素。而且翅膀上各自有一对环形,像两个骷髅头上空洞的眼睛,直勾勾瞪着她,要把她吞噬进去。
生理性不适涌上了身体,她又改变主意了——不能让白荻出战。妖怪扇动翅膀带来的风十分遒劲,很容易将轻盈的白荻吹走。被狂风扬起的飞沙走石迷住了慕琬的眼睛,她试图撑起伞作为抵挡。可对方太快了,只是一瞬,自己脸上便泛起几道火辣辣的灼痛。
这绝不是碎石刮破的。是妖怪灵巧迅捷地与她擦肩而过,用指甲在她脸上抓过的痕迹。要不是她凭感觉侧身躲闪,这面脸皮绝对被她给抓破了。
“你也不好看——”身后传来妖怪的声音,“没有我好看。我一路追随了这样久,你凭什么坐收渔翁之利呢?不公平,太不公平了……消失吧,讨厌的女人。”
慕琬迅速转身将伞撑起来。还未等双方有下一步的动作,只听到一旁传来青女的尖叫。
“放肆!胆敢在我的地盘胡作非为,反了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