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涯和君傲颜在岸上等了不到一刻钟。他们还算和平,在祈焕看不见的地方也给足他面子,不吵不闹。天微微亮,东方的天边迎来微弱的光明,但还不足以照亮整座天空。
祈焕下去了很长时间都没有反应。一刻钟,按理说早已超过人类闭气行动的极限了。
“他别是出了什么事吧?”
君傲颜在海边探头探脑。这里和他们之前休息的地方不一样,更靠近村庄一些。白涯凭借微薄的记忆所能忆起的,大约就是在这个地带。不论岸上还是海下,都很危险。
“没事。他要是给夜叉吃了,会有血泡冒上来的。”白涯用鞋尖踢了踢祈焕的上衣,随便指了海上的一个位置,“大概就在那一片吧。”
“你就不能盼点好吗?”
“没什么可盼的。我们说好了,两刻钟他不上来,我们就当他淹死了,直接走人。至于是将这片村子杀光抢光,还是冒险穿过那片要了命的林子,看我们谁打得过谁。”
他们当然可以兵分两路,对白涯而言就相当于置傲颜的生死于不顾。实际上他做得到吗?不好说,祈焕赌他不会,否则一开始他也不会管傲颜的伤势。如果祈焕真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们更应该团结才是。这种环境下,想要独自一人在九天国求生,无异痴人说梦。
他们又等了一会,天亮得很快。可就在这个时候,海岸线有些嘈杂,这让两人同时警觉起来。白涯一脚将祈焕的衣物勾起来抓到手里,另一手攥紧弯刀,警惕地盯着声源。
“我们快走。”君傲颜抓住他的胳膊,“兴许夜叉给村民报了信,来抓我们了。”
“慌什么?来一个砍一个,来两个砍一双。”
“不是说过不要滥杀无辜吗!”
“无辜?他们到底哪里无辜了?”
“懒得跟你废话,快走!”
君傲颜用力扯他,他险些打个趔趄,骂骂咧咧地被拽走了。这一带的地面是湿漉漉的岩石而不是沙子,这很好地隐藏了他们的行踪。两人躲在距岸边更远的地方。这儿也并不安全,被发现是早晚的事。相较之下,他们更担心祈焕这时候从水面上冒泡,给他们逮个正着。
“我们得回之前的地方。”白涯忽然说。
“为何?那里还有一段路吧。若是夜叉真报了信,他们一定会去那里。”
君傲颜从高处露出半个头,看着气势汹汹的村民们。来了不少人,青年为主,一个个手里都拿着耙子、鱼叉,面相不善。但就这些工具,自然无法和他们的刀剑一较高下。只是在此地开打,掌握不好力道势必会有人伤亡。到时候,这又要成了他们口中神使大人拿来洗脑的血淋淋的案例,真是麻烦。
“我们的东西都在那儿,快先挪走。他们一边找人一边前进,我们更快。”
“……好。”
两人又灰溜溜地弯着腰,从侧面的石沟里做贼似的跑了。没多久他们就回到了之前的营地,这里还没有夜叉把守。这很奇怪,夜叉数量众多,一边去通知村民,另一边上岸追击他们,形成一个包抄,还有人善后,岂不完美?但夜叉迟迟没有出现,也不知原因为何。
君傲颜来取东西时还担心有没有被设下陷阱,四周有没有埋伏。她伸出陌刀在包袱堆附近晃了一圈,在白涯的催促下走了过去。在收拾东西的时候,君傲颜提出了这个疑惑。
“你已经看到了,他们不是不能杀,只是不好杀。而且他们恢复力很强,我们不能短时间内对他们进行致命的攻击。但同时,我们的进攻会对他们造成阻碍——我们也不好对付。我若是装神弄鬼的神使,让信徒们看到这副狼狈的样子,也够丢人的。”
“……你说的可能也对。”君傲颜还有些犹豫,“但我觉得,会不会还有别的原因?”
“别想了,赶紧把东西挪走。带到最近的林地里去。”
正说着,海边忽然又冒出一个人影。白涯条件反射地丢出刀去,只见那影子立刻向后下腰,白晃晃的弯刀贴着他转着圈,又折了回去,回到白涯的手里。那人险些没站住,用力挥着双臂保持平衡,这才站稳了。
“干什么!杀人啊!”
“哦,你还活着。”白涯扫视着祈焕身上缠绕的大量的水草,“我们以为你溺水了,正准备收拾东西跑路。”
“什么人呐!”祈焕一边向他们走来,一边扯着身上的绿鳃草,“嗝……衣服先帮我拿着。哎,也真是,怎么从来没人告诉我这海草这么韧,我给它——嗝!给它们缠成粽子,要不是靠吃草换气,怕是真给淹、淹——嗝,死了。喂,我辛辛苦苦弄上来的,你们跑什……嗝——”
“先转移阵地,村民追过来了。”
听了这话,祈焕才慌慌张张跟上他们。这一路一边跑,一边打嗝,两人真怀疑他拿这玩意当饭吃了。
粗略将行李藏在一棵树下的浅坑里,君傲颜还拉扯了一些枝叶盖住。祈焕让白涯用弯刀砍断那些鳃一样的部分,平均分给那两人,自己少拿了一些。他耗掉了一根很长很长的绿鳃草,现在它变得光秃秃的。祈焕在中段用手腕将海草绕了一圈,对他们说:
“你们抓个头尾,这样在海里不容易分散。”
“然后呢?”白涯看傻子似的看他,“一个沉底儿了,连着另外俩垫背?”
“你们不是有刀吗?砍了啊!”
说到这儿,两人忽然同时看了看君傲颜手中的陌刀。这的确有些难办,它很沉,不知下去了还能不能上来。
“我不会和我的刀分开。”她说道。
“好吧。要是太重了,我可不会留情。”
白涯攥着海草主干的一端在她眼前晃了晃,手上随意地缠上了几圈。
再往远处没路可走了。但他们绕回了村庄附近,这里果然人烟稀少。看来为了抓捕他们三个,这个村子也真是兴师动众。没有任何准备,白涯一个猛子扎进水里,高处的两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手中的海草拽了下去。海草的腥甜气息还黏在牙上,胃里咕噜噜上冒着气。丝丝缕缕的小气泡从鼻腔溢出,略感臌胀的胃在水压的逐渐增强中变得难受。可没办法,谁都是一样的,只能忍着。
白涯在前方一直试探性地挥着刀,似乎在探知些什么。脱去外衣与软甲的三人都是白色的内衬,在水中漂浮摇曳,远远看去,像是三个在同一直线上的水母。君傲颜并不会游泳,但只要有绿鳃草在,憋不死,就能在水里活动。
他们不断地游着,游着,穿过了一片绚烂斑斓的珊瑚丛。天已经亮了,光线能照在这个地方,美不胜收的景色映入眼帘。先前白涯是看不清的,但现在也没什么时间欣赏。他继续带着这个三人队伍向前。光线越来越暗,海底向更深处延伸。有时,还会出现明显的陡崖,有时地形也有回升。不过总体而言,它还是向下去的。前方出现了一大片长而密集的海草,这里是光能到达的极限。暖光在此时已经变得清冷,或许是被海水过滤了温度。
周围的一切都是昏暗的,阴沉的,寒冷的。压力让他们的耳膜隐隐作痛,不知什么方向能传来持续低沉的鸣声。这就是那两人曾看过的景色吗?君傲颜感到很不适,如果她来过一次一定不想来第二次,与她会不会游泳无关。但他们最终还是选择为她下来,让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这时,伤口传来一丝异样。她低头看着那几道划痕,它们变得很干净,那些黑漆漆的东西不知何时都溶解在水中,也并没有冒出新的黏液来。虽然不蜇不痒,但她总感觉伤口更深处的肌肉仿佛不属于自己。它们有规律地颤动着,与心跳的频率却对不上。她伸手摸上去,一些细小的气泡从伤口中渗出,也不知是哪儿来的。
这里是人所能下潜的极限了,或许更深一些,勉强在这三位习武之人的最大承受范围。白涯伸刀指了指海底,灰白色的海底已经距离他们很远了。祈焕凑过去看,什么也没看到,或许是太暗了,那把刀也是黑色,几乎看不出来。于是他摇了摇头,意思是看不见。
可白涯也摇了摇头。接着,他用刀指向了海更远的地方。
祈焕打着手势。
你的刀不在这儿?
原本在这儿。
那是被夜叉带走了吗?
是。在更远的地方。
祈焕皱起眉,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想问问还有多远,要多长时间,但在水中无法完整地传达出自己的意思——他们还没默契到这个程度。而白涯也很难靠手势就回答一切,说不定连祈焕的也没看懂。这样也好,遂了他们寻找夜叉海底巢穴的愿。若黑色弯刀被他们带到了老窝,就给他们来个一锅端。
他们得把情况告诉傲颜。两人在水中缓慢地转过身,正准备给傲颜比划,却同时愣住。
这的确是令人震撼的一幕——君傲颜侧面的伤口似乎扩大了,加深了。它们在明显地开合,大大小小的气泡源源不断地从伤口里冒出。些许黑色液体依然存在,只是很快地消融在水中,他们至今不知道那是什么。只不过,那些黑色的部分染脏了气泡,让它们的颜色显得很浑浊。
同时,另一种不适感加深了。三个人都能感觉到,似乎从某一时刻起,他们就被其他眼睛盯上了。其他的鱼虾只会躲着他们,没有什么生物的视线会一直追寻不放。也许是从海草丛开始,也许更晚一些。但那种始终被注视的感觉很明显,明显到让他们坚信绝不是错觉。只不过,那些眼睛的主人也始终没有行动。
而看着震惊的两人,君傲颜也才终于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
——她已经很久没有用鼻子呼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