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
问萤刚喊一声,谢辙立刻注意到寒觞的异样。他流了鼻血,额上还有汗。
“切断妖力!”
“……切不断!”
他们慌了神,一时有些无措。但谢辙反应还算快的,他原地抽出风云斩,一记剑气甩向寒觞。他立刻被这股剑气弹开,整个被直直打到骸骨堆里,发出“喀啦啦”的声响。不少灰尘被扬起,他挣扎着爬起来,止不住地咳嗽。问萤连忙跑上前帮忙。
“咳咳、咳——老谢,我真是谢谢你啊!咳呃……”
“不客气。”
简单粗暴的方法往往有效,就是有些伤感情。谢辙将剑收回鞘中,转过头继续审视这一面石壁。切断寒觞的妖力供给前,他所传输的力量够法阵再显形一次。这次与之前一样,仍是几道赤色流光扩散开来,像是日升照过特定形状的水渍反射的光泽,不快不慢。
“连不知火都不能唤醒它么?”
皎沫紧张地看了走来的寒觞一眼,说道:“这只是很小一部分。若要让它将你全部的力量掠走,可不是一剑就能弹开的事了。唔,你……你的耳朵?”
寒觞立刻摸到脸侧,作为人类的耳朵果然隐匿踪迹。他的手向上摸去,碰到一对毛茸茸的尖耳朵。问萤又指了指他的身后,果然露出了狐狸尾巴。他尴尬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又趁机将这些象征妖怪的部分藏了起来。
“别逞强了,你连人形都维持不住。”谢辙叹了口气。
“那是我大意了。”寒觞伸手清了清嗓子,“咳……行,不说这些了。总之这个法阵,你看清什么样子没有?”
“看了个大概。这法阵果真十分庞杂,若要完全弄清其原理,就算对着完整的阵,少说也要十年九载的。妄语虽是妖怪,可今年……才多大岁数?”
“比你大点儿吧。”寒觞道,“但也大不了多少。”
“虽说创建子阵的可能不大,可我们不能掉以轻心。至于现在怎么办……”
谢辙声音越来越小,陈述逐渐转为自言自语。他还没想好,话便也没说明白。这时候,问萤伸手摸了摸石壁,感慨道:
“那个叫摩睺罗迦的什么神,竟然能懂如此晦涩的东西?这法阵该不会是它找人画的吧?不然,一条大长虫没手没脚的,怎么刻这阵呢?还是说,它附身在自己那个神官身上,拿工具一点点凿出来的?就算这样,这也是个大工程呢。”
谢辙看了一眼寒觞,艰难地说,“你妹挺有想法的。”
“……她没见过什么世面,你要理解。”
“我不理解,”问萤自个儿说,“到底是什么意思嘛?我说的不对咯?”
谢辙思考着解释道:“这法阵的确不是蟒神绘制的,而是当年曾与它厮杀的六道无常:桜咲桃良·莺月君所作。原本法阵的目的是用于将它封印,并化解它的精元,没想到最后反被它掌握主权,篡改了其中的内容。它通过走无常的法阵学习到很多东西,并为己所用。现在的阵,已与那个走无常所作的截然不同。”
“哇……那,蟒神学会了人类的阵法吗?”
“呃,阵法是很复杂的东西。它是灵力的载体与反馈,是独立存在的一种体系。每一个阵法的纹路都有自己的规律,它们有条件地反馈法术的具象形式。蟒神不需要刻意构建什么文字与图形,它所做的仅仅是施法,并将其镌刻在实体上作保留。至于最终呈现什么影像,与它的个体意志无关。人类研习法阵,所学的正是它们反映出的规律。正如世上本就有红色,因而说苹果是红的;而不是先有苹果,人们才说世上有红色。”
“好像懂了,好像没有。”问萤老实地说,似懂非懂。
“嗯……算了。阵法是很复杂的东西,倘若你以后有兴趣学,我们再议。”谢辙把手抬起来,指向石壁后又掠过身后的骨堆。“当务之急,是想想我们下一步怎么做。”
在地下,冥思苦想的是他们;而在地上,亲临战斗的人没工夫想太多。无庸氏的偶人真像不灭的蝗虫,连那些活人劳工都不知道,在角落里还藏了那么多“怪人”。它们实在太结实了,就算是人体的构造也不该这么牢固。不论刀还是拳,神无君打上去的时候,都明显地感到偶人的釉质吸收了他的力量,让他的手像是揍在了棉花上。霜月君也并不轻松,她几度想召天狗作战,却在看到仓皇的人群时犹豫再三。
“根本是给那厮当猴耍。”神无君用力卸下一个偶人的手臂,对霜月君说,“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再不控制局面不知要出多大乱子!”
“……好。”
一念之间,雪白的妖物从天而降,像是天边巨大的云团冲向地面。阴影逐渐扩大,劳工们慌不择路地寻找掩体。天狗落到地上,也不知该从何下脚,虽然场地宽阔,但实在施展不开。一直在一旁看戏的妄语拍了拍手,幽幽道:
“我就猜你们没这个耐心。那么记好了,是你们先按捺不住性子,并非我等寻衅滋事。”
也不过就是一眨眼的工夫,从侧方袭来一团黑影,快得谁都没看清。等那影子将白色的天狗扑得老远,四周的火把才晃悠了一下。那是雪天狗的同类,只是它散发着不祥的气息。不远处传来一阵呜咽,霜月君的天狗在挣脱后,竟三两步绕回这边,不做反击。它就这样缓慢地挪动,绕到场地的另一边去,口中虽然发出呼呼的震慑,行动上却不进反退。
“你在做什么?!”
霜月君真觉得不可思议,她从未见它这个样子。他们并肩战斗了那么多年,作为她最优秀的式神与伙伴,它从未退缩。哪怕在面对比自己大上数倍的强敌时,它也从不服软,对霜月君的命令也向来毫不犹豫。但今天为什么……
“不怪它。”神无君冷冷地注视着那个漆黑的怪物,“死而复生之物,根本算不上什么势均力敌的对手。人在看到人尸走动也不会安心,对死亡的恐惧是任何生物求生的本能。或许单纯的厮杀并不能让谁察觉什么,但对它而言,魇天狗是死的化身,理应警觉。”
“可这样一来——”
“你的命令可以让它死斗。”
“……我不想做这种事。”
“我知道。”神无君瞥她一眼,“所以,拔刀。”
魇天狗步步逼近,纯白的天狗不再后退,但它似乎对自己并没有信心。它压下头,喉中滚出警告的呜鸣,爪子上的尖刺深深叩进土壤。霜月君的嘴开了又合,手上却没有任何动作。
“我的刀没了。”
神无君猛一扭头,面朝着她。隔着帷帽,霜月君都被那视线盯得浑身不自在。她像被架在火上烤一样,吞吞吐吐地说:
“我无意隐瞒,本想早点告诉你们……但从白天到现在,一直没有机会。”
“哪儿去了??”
神无君侧过头,果真发现她的那边腰侧空无一物。他本能早点注意到的,但先前他很少从激烈的战斗中脱身,并没有额外的精力去发现这些细节。
“被、被……”
霜月君吞吞吐吐,她有些紧张。这么多年,她很少像是被长辈质问的犯错的孩子。她话音未落,神无君突然一掌将她推向别处。这力气着实没与她客气,她还没反应过来,便重重摔到了后方的一棵树上,脊柱和后脑勺震得发麻。紧接着,她听到“咔嚓”一声巨响,十分刺耳,令她心头一紧。霜月君努力让视线聚焦,终于意识到刚才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
魇天狗不是冲着自己的式神来,而是他们二人。在那锋利的巨爪朝这边挥来的刹那,神无君没有犹豫地将她推开,自己被狠狠拍向别处。他整个人磕在岩石上,脊椎折断时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的身躯完全弯折,跪下的双膝还朝着石块,上半身像是下腰一样完全翻折,后背交叠,几乎没有一点距离。这场面足以令任何看到的人觉得惊悚,随即一阵骨痛。
帷帽的布翻下来,露出他没有情绪的脸。他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从那双嵌在脸上的、黑白倒错的眼眸里,看不出什么波澜。他还是那么年轻,似乎从未老去。
神无君开始重新构筑自身的骨骼顺序。将破损的愈合,将错位的复原,将折断的重新挺直。这段整理骨与肉的过程中,不断发出细小的咔嚓声,实在算不上悦耳。他的动作也有些奇怪,令人看着别扭,像是衣服里钻进去一条虫。他很快重新站起来,而魇天狗直直奔来。在它即将靠近的那一刻,神无君单手一甩弯刀,一道黑色的刀气横冲直撞,穿透魇天狗的身躯,斩过前方目所能及的一切。
死过一次的天狗自然不会死第二次,但它着实受到阻力般放慢了速度。刀气将它虚幻的身体斩断,切面散发出深蓝的粉尘与薄雾,又在刀气穿过时重新贴合,恢复如初。但这个角度的确是神无君计算过的,穿过它的刀气势如破竹,将不远处的妄语拦腰斩断!
咔!
那身体支离破碎。一颗眼珠骨碌碌地滚到一边,瞳孔放大的同时褪去了蓝,只留下黑。与此同时,周围所有活动的偶人,包括被两个天狗踩断的、在地面挣扎的肢体,也全部失去了行动能力,回归死物。
“是假货!”霜月君高声道,“我们都被骗了!”
“又是替身。”神无君收回了刀,不悦地说,“还是被摆了一道。我们有麻烦了。”
“你的眼睛也看不出他是人还是偶人?”
“看不出。我怀疑他在替身里掺杂了自己的血肉作为‘本质’,用来混淆视听。”
周围的劳工一片哗然,这次连一丁点议论声也没出现。他们不过是一群讨生活的普通人,被这样的场面镇住是很正常的事。有被误伤的劳工发出哀鸣,大多数人被吓得不轻,面色煞白,说不出话。少部分胆大地从掩体后冒出头,面面相觑,战战兢兢。
“小、小心啊少侠!”
有人这样说。神无君回过头,看到魇天狗如公牛般将前肢在地面上摩擦。他与持伞的霜月君并肩而立,道:
“先送它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