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时间,转瞬即逝,当地官府很快就将结案的卷宗呈报给了陈稷。
案卷中不仅写明了小莲之死的前因后果,更是通过审问,让那三位学子招认了与李林忠、谢安一起,将王长博困于白鹿书院竹林池塘一事。
李林忠脖子掐痕里,有一个白玉戒指的印记,而那枚白玉戒指就戴在谢安手上。
三位学子中,有一人提供了李林忠私下玩弄谢安的证词,白玉戒指便是李林忠赏给谢安的小玩意。
加之,被李林忠逼死的小莲是谢安的亲姐姐,谢安要杀李林忠的动机非常充分,基本可以断定李林忠是被谢安以同归于尽的方式杀死的。
案件调查的结果,最后以告示的形式被张贴在白鹿书院内。
至此,真相大白,萦绕在孙清源和王长博身上的流言,不攻自破。
和李林忠、谢安一起欺凌王长博的三位学子,不仅被白鹿书院开除,还因故意伤人的罪名下了大狱。
小莲当初的身后事是孙清源料理的,谢安如今和他姐姐葬在一处,出钱买墓地的,依旧是孙清源这个大冤种。
杜空青来滁州那日买的香烛纸钱,终于顺利地烧给了小莲。
王长博落水那日之后,还是感染了风寒,所以今日没有一同前来祭拜。
“小莲姑娘辛苦赚钱供谢安读书,为保全谢安的性命和你的名声,宁愿自己死。”
“她这一生,好像都在为别人而活。”
“可我觉得人不应该是这样的,无论出身、无论男女,人都应为自己活着。”
杜空青的声音极低,似是对孙清源讲话,但更像是一种自言自语。
“你还是那么天真,空青。”
一把纸钱被添进火堆,有风袭来,吹散了些许灰烬,有些从孙清源的面前飞过,可这丝毫没有影响他的淡漠神情。
“这世上,有几人能为自己而活?”
“我从来都不想登科中榜、入仕做官,日夜苦读也只是为了满足父母好友的期待。”
“空青,行医是你真正想要的吗?不是为了传承家族衣钵而强行为之?”
“你是为了自己而活吗?”
杜空青瞳孔微缩,但她只是怔住了几息,便坚定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小时候,我娘逼我学医,为的确实是你话中的‘传承家族衣钵’。”
“可当我跟着我爹行医救人,看着病人从被病痛折磨到露出笑颜,我就喜欢上了可以救死扶伤的医术。”
“后来,我爹出了事,家里连吃饭也成了问题,残酷的现实让我只能考虑求生,无暇去想今后要走的路。”
“再后来,我遇到了小苒,她鼓励我慢慢把荒废的医术捡起来。”
“她甚至为我开了益康医馆,因我此前给村长看过病,此事在村中传开后,村民们断断续续上门找我看诊,对我爹的事情也不再议论。”
“医者这条路,不仅能够让我赚钱养活自己,还维护了我爹的名声,更让我心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和成就感。”
“诚然其中夹杂着诸多原因,可我从心底确定,这条路是我自己想走的,怎么不算是为了自己而活呢?”
话音落下的瞬间,又有一阵微风吹来,坟前的纸钱灰烬飞扬在杜空青的周围,好似是小莲在为她鼓掌喝彩。
“孙清源,你说自己不想科举做官,认为没有为自己而活,那你真正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少女直直向自己看过来,清秀眉眼之间,尽是坦荡的疑惑与关心。
孙清源下意识回避了她的目光,那双眼睛宛若天际的红日,让他不能直视。
一番天人交战后,孙清源嘴角扬起一抹苦笑。
他挺拔的身姿瞬间垮了下去,须臾之间,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
“……我想走遍名山胜川,尝尽天下美食。”
“但我没有按照心中所想去做,而是回到老家,典字卖画度日。”
“我一直在逃避,随波逐流,我是个……懦夫。”
杜空青呆呆看着满脸落寞的孙清源,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只是木然地把事情的因果捋了捋。
“你想做的事情需要银子,可你又家道中落了,没有银子,所以就顺势窝在河东村颓废度日。”
想到孙清源口中的“懦夫”二字,杜空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带任何讥讽,十分真诚地说道:
“你对自己的认知……还挺清晰的。”
可笑完,她却突感鼻子一阵酸涩,有种很强烈的想哭的冲动。
眨眨眼睛,她接着问道:
“逃避,意味着你有害怕的东西,你在害怕什么?”
孙清源的心口有些闷,或许因为问出这个问题的人是杜空青,因而他不会恼羞成怒,他愿意坦诚地说出来。
“大家皆言孙清源恃才傲物,可谁人知晓,‘自傲’的另一面,便是‘自卑’。”
“我自小目睹父亲为了做生意,被官府之人羞辱索贿,却还要笑脸以对,这样的事,时有发生。”
“只因我家是商籍,连衙门里最低等的差役都可以对我父亲颐指气使,甚至背后拿我貌美的母亲调笑。”
“父亲让我读书、科考、做官,他天真的以为,只要我成了衙门里稳坐中堂的那一位,便可以从此扬眉吐气,一雪前耻。”
“可世人本就分三六九等,县令上面有知府,各道府衙之上还有六部九寺,再之上是王公贵族、皇亲国戚……”
“只要身处其中,便总有权势压过你之人。”
“若不想被权势碾压,就得趋炎附势,谄媚于上官,同流合污,将圣贤书中的‘为民请命’抛诸脑后。”
“如此……寒窗苦读,日夜期盼科举中榜,何苦来哉?”
孙清源的眼中满是迷茫与挣扎,他知道自己说的再多,都是为了逃避,可他就是不想陷入那等级森严的官场。
“空青,你知道吗?小莲死后,谢安来找我,跪下来求我,他说—— ”
“孙大哥我求求你,不要再和他们斗了,你斗不过他们的,他们这些有权有势之人,一句话就能杀死我们这些出身贫贱之人全家人的性命!”
“我看着刚刚失去姐姐的谢安,从他的脸上瞧不出一丝要为小莲报仇的意味,只觉讽刺极了!”
“我更会忍不住地想,书院里同窗之间几句口舌之争,竟会有人因此丧命,他日到了朝堂上,明争暗斗岂不是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没过几日,我父母出事的消息也传了过来,若不是回到北境后,我多方求证,确定他们的死是个意外,我真要忍不住怀疑这其中是否有李林忠之流的手笔。”
“空青,我总觉得从那时起,老天爷就在推着我往前走,他告诉我——”
“孙清源,解脱吧!”
“你已无至亲在世,无拘无束地做自己吧!”
“从那时起,骄傲不羁的孙清源便死了,留下来的,只是一个懦弱避世的孙清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