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群拿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颇具老学究范的缓缓道:“若论及功绩与声望,严党之中,怕是无人能出那位东南总督,抗倭名将胡宗宪之右了。”
“平倭寇,定东南,功勋卓着,青史留名。纵观明史三百年,也可当为除开国大将之外前五!”
王群对自己的见解还是相当自信的,因为之前为了抗日宣传,也是临时抱佛脚的研究过这些抗倭将领。
只不过听到这些话,贺远却是笑着摇了摇头。
“胡少保平倭之功,彪炳千秋,固然是国之栋梁,抗倭名将。”
“但他的处境艰难,为建功立业就必须锋芒毕露,缺了藏拙与从善。最终严党一倒,他便立刻被清流罗织罪名构陷入狱,落得个身死名裂的下场,又何谈成功?”
“依我看……”
贺远顿了顿,目光变得意味深长,直视着王群的双眼。
“严党之中,真正最成功的,当属那位执掌锦衣卫南镇抚司,圣眷不衰的陆都督——陆炳!”
陆炳?这人是做什么的?锦衣卫南镇抚司都督……应该是嘉靖的私兵吧?
自己看资料的时候倒是瞥过两眼,这是个类似于军统和中统的机构,独属于皇帝个人执掌,而且抓人审问和处决完全独立……
王群稍微愣了一下,而后掩饰尴尬的笑了笑道:“哦……这人我知道,不过他虽然权势很大,可功绩与名气比起胡宗宪就差了很多吧?”
贺远闻言却是笑着摇了摇头,眼神中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了然。
“王老先生此言差矣。”
贺远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辩驳的说服力。
“陆炳名声不显,恰恰是他最高明的地方。”
“你想想看,此人是进士出身,正途功名在身,这便有了士林的根基,与那些纯粹的阉党、勋贵划清了界限。”
“而更难得的是,他早年曾舍身救驾,于危难之际两次救过嘉靖皇帝的性命,这份天大的情分,足以让他富贵终生。”
“而且,在对外征伐、抵御北虏南倭的战事中,陆炳也屡有建树,并非只知弄权的庸碌之辈。”
“以他的资历、功劳和恩宠,若是他想,封侯拜相,成为一代权臣名将,绝非难事。”
贺远的话说到这里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在王群身上。
“可是,他偏偏没有选择这些!”
“陆炳从未真正去争夺那些显赫的朝堂高位,也从未网罗党羽扩张自己的势力,只是安安分分地待在嘉靖皇帝身边,做他最信任也最趁手的爪牙。”
“若非如此,以他锦衣卫都督的身份,不知得罪了多少朝中显贵,一旦失势,或是严党倒台之时,那些平日里敢怒不敢言的清流言官,岂会不将他扒皮抽筋,疯狂报复?”
“可结果呢?他不仅在嘉靖朝安然无恙,死后更是哀荣备至,获赠‘武惠’谥号,赐十六坛祭品,享受亲王郡王才有的祭葬规格!这难道还不算成功吗?!”
贺远这番话说完,客厅之内顿时陷入了一片沉寂,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更衬得屋内气氛凝重。
王群低着头,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茶杯的边缘,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显然内心正在经历着剧烈的挣扎和思考。
这一番话虽然很长,但字字句句都敲打在了他的心坎上!
贺远看着王群纠结的模样,脸上再次浮现出那温和的笑容,仿佛他才是那个为晚辈指点迷津的长者。
“我知道,王市长您一生所求,无非也是如此,但是……王市长,你和那位陆都督相比,还差了一些东西。”
“你知道你所差的是什么吗?”
王群闻言浑身一震,猛的抬起头,迎上贺远那似乎能看透人心的目光,下意识摇了摇头。
“请贺处长赐教。”
王群对着贺远深深的拱了拱手,姿态放得极低,声音中也多了一丝沧桑和疲惫。
“不怕贺处长笑话,您刚才的话,的确是说到老朽的心坎里去了……”
“老夫今年已经七十有六,黄土埋到鼻子的人了,至多不过再苟延残喘十几二十年而已。”
王群话说到这里长叹了一口气,双眼望着上面的吊灯缓缓道:“如今所求,早已不是什么权势富贵了,只盼着百年之后,在家乡的祠堂里能有一个安稳的牌位,子孙后代……能平平安安不受牵连,老朽便死也瞑目了!”
贺远看着王群眼中那份真切的渴望和恐惧,笑着点了点头。
“陆炳虽深谙权术,游走于各派势力之间,但他有一个最大的优点,就是从未真正与严党那些人沆瀣一气,形成牢不可破的利益勾结。”
“他对严嵩,更多的是互相利用,而非真心依附。”
“陆炳心里清楚谁才是他真正的主子。他只认嘉靖皇帝这一个靠山,只对皇帝一人负责。这,才是他能历经风浪,最终安然落地的根本原因!”
说到这里,贺远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盯着王群,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我们军统,不是清流,也不是严党。”
“我们,是悬在所有官员头顶上的利剑,是党国最锋利的爪牙,是领袖的眼睛和耳朵!我们,就是这党国的锦衣卫,是国府的南北镇抚司!”
“这么说……你王市长明白了吗?!”
王群听到这里,神情再次纠结了起来,脸上皱纹堆叠,眼中闪过挣扎和恐惧,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
“贺处长……您的话,老朽都明白,利害关系,我也清楚。”
王群顿了顿,又叹了口气,语气更加无奈:“但是……那刘文正心狠手辣,睚眦必报,我若是……我若是真做了什么让他不满意的事情,他第一个就不会放过我啊!”
“而且……”王群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绝望。
“有些事情一旦说了出来,不光是刘文正,就连我自己恐怕也得跟着一起玩完!”
“到时候,就算是您贺处长神通广大,恐怕也没法保住我这条老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