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要花费巨大的代价,耽误极多的时间,还要身为文臣的宇文深自己翻过山谷险道,才能继续前行。
足足浪费了六天的时间,整个车驾中人,包括宇文深自己都已经衣衫残破,毫无朝中大臣的气度。
当他们看到近在眼前的矿区房舍,激动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可是,等所有人行到近前,抬头一看,嘴都差点儿给气歪了。
早前与他们分道而行的刺史府中人,早早地就在这里等着他们了,看他们气定神闲地饮着茶,下着棋,再对比自己无比狼狈的样子,谁能做到心理平衡?
更可气的是,那个刺史府的官吏瞅着钦差大人终于到来,还喜笑颜开地打起了招呼。
“哟!上使大人终于来了?我们等了好多天了,看把大人给累的,没关系,人安全到了就好……”
气人不气人?
宇文深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扬了扬手……最后重重甩了自己的师爷一个巴掌!
娘的,都怪你出的馊主意!
对于自小锦衣玉食的宇文深来说,少有吃这么大的苦头。
若只是吃苦倒也罢了,可是他吃了几天的苦,反而成为别人眼中的笑料,那就难以忍受了,作为宇文深的谋主,出了这么个馊主意,自然要承担责任,挨一巴掌算是轻得了。
“大人您何必动怒打人呀,还是先去休息吧,我们早就准备好了房舍,请您和随从入住。”
矿区之内,一切以生产为主,韩东时本人也不是个讲究之人,所以这边的房舍,哪怕专门给官员住宿的,也以简洁为主。
若在往常,住在这样的房舍里,宇文深定会大大不满,甚至怀疑刺史府之人又暗中给自己下马威。
可是,经过了前面六天的山间跋涉,能有这样的房舍住,能换身衣服好好洗个澡,就已经让宇文深很知足了。
等沐浴更衣,酒足饭饱之后,宇文深又恢复成了那个态度高傲,心机颇深的钦差大人了。
他首先要做的两件事,就是接管银矿账目,还有亲自察看矿区,看看这片银矿到底是何规模,韩东时是否跟他耍什么心机。
前者还好说,他带来的官吏很轻松就拿到了银矿开采的账目,开采工人的名册,以及临时存放银矿的库房钥匙。
略作交接没有错误后,刺史府的官吏直接撤出,完全没有干扰他们查账清库的意思。
宇文深暗暗称奇,可是亲自视察了矿区作业之后,他的脸色都变了。
韩东时确实“乖乖”让出了此处的银矿,表面上似是没有动什么手脚,可是为什么同在一片矿区,这里竟然还有如此大一座铁矿脉!
不,宇文深和朝廷早就知道这里发现了一处铁矿,而且没好意思再把铁矿脉也争过来。
问题是,它的规模为何如此巨大,产出的铁矿石怎么效果如此之高!
宇文深多在中枢办公,但不代表着他没有过地方官员的任职经验。
早先他就曾就仕于河东,在河东之地,同样存在着几处不错的矿脉。
这里的铁矿,整体规模不如河东最大的那处铁矿脉,可是开采的效率却丝毫不弱,更让他震撼的是,在这里做工的“役夫”们,精神面貌要好得多。
按军中之言,他们做工也做得“士气高昂”,虽然疲惫,可是脸上都带着对希望的憧憬,完全不同于他以前见到的那种死气沉沉的气氛。
“这么大的铁矿脉,理应握于朝廷之手,韩东时有此大矿,本身又擅长建设各种工坊,岂不是如虎添翼?”
宇文深手中握着刚刚到手的账本,却是心乱如麻。
明明他进入罗州之后,除了韩东时没有亲来迎接,有事在外,处处都非常“顺利”,没有受到罗州刺史府的任何刁难,可是他现在却觉得自己上了天大的恶当!
不对,是朝廷上了韩东时的恶当了!此人果然奸猾,竟……
宇文深突然愣了一下。
是啊,韩东时到底做什么了?
在罗州发现的银矿和铁矿,他已经提前向朝廷报备过了。
朝廷在裴寂等人的刻意引导下,夺过了罗州对银矿的掌控权,人家韩东时也乖乖配合了。
他们还有什么可指责韩东时的?
总不能指责,前任刺史没有发现矿脉,偏偏是他发现了,而且还是如此大规模的矿脉?
那只能说明前任刺史无能,而他韩东时身负奇材!坐实陛下对他的看重是有道理的。
宇文深从来不觉得自己奉命前来罗州,只是简单地接手一座银矿,被裴相召去深夜相谈之后,更加坚定了这个想法。
他作为上司,身在罗州,就应该起到釜底抽薪的作用。
韩东时已经立下这么多功劳,不能再让他继续立功了,否则朝中大臣们的脸还往哪儿搁?
很多大臣急着夺取罗州对银矿的掌控权,哪里是为了什么朝廷,分明就是不想让韩东时手上握有更多的筹码……至少裴寂大人就是这么想的。
可是,现在宇文深才发现,他们的一番作为,简直就是个笑话。
“你们说,到底该如何是好,我要如何向裴相交代?”
宇文深急急把自己麾下的师爷和谋士召集起来。
脸上巴掌印还没有消去的师爷苦着张脸:“大人,现在还有啥好说的?咱们怕是都让辛成那家伙给耍了,就连裴相也没有对咱们说实话。”
“韩东时在罗州早就已经扎稳了脚跟,势大难支,陛下和几位国公又偏袒于他,请恕小人说句不该说的话,他的地位,只怕比大人您这位上司还要稳固些。”
“若是您做事太急,说不定被赶走的人不是韩东时,而是大人您。”
宇文深的脸色很差,可是内心深处却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师爷说的才是对的。
“若在平时,大人您还能凭着宇文家的人脉,要么强行让朝廷改变任命,要么封住罗州要道,想办法搞垮罗州,可是现在乃是大战之时,韩东时手中甚至还有兵权,谁敢这么做就是取死之道。”
宇文深背后不禁流下了冷汗。
其实,他刚刚还真的曾经动念,自己若是无能为力,是否向父亲去信,借助宇文家的力量强行跟韩东氏拼到底。
假如他真这么做了,宇文家或许不会有事……因为他们不会采纳这么愚蠢的主意,自己在家族长辈们心目中的印象必定大大降低。
可是,如果什么也不做的话,他又要如何向裴相交代呢?
“大人,裴相本来就没有给您设定时限,您何必这么在意呢?现在您当务之要还是接手银矿,而且要把帐目搞得一清二楚,好好弄明白韩东时借着这段时间利用银矿做了些什么。假如其中真的有什么把柄,您自然可以借朝廷之刀,可是若帐目一清二楚……”
“那又如何?说下去!”
“属下斗胆,还望大人忘记裴相的嘱托,老老实实地完成朝廷交代的事情,然后返回朝廷向诸公交差算了。”
宇文深紧紧握拳:“那岂不是说,我斗不过那个韩东时?他一个没有背景,成长于寒门的地方官,我若斗之不到,以后还怎么跟族中兄弟以及其他家族相斗!”
出身世族确实是一项极大的优势,可是天下士族不知凡几,而朝廷公卿的位子就那么几人,其实他们这些所谓的世家子弟,自己的斗争也是很激烈的,稍不小心,就会被别人骑到头上。
师爷之前白挨了一巴掌,竟然也没有对自己的主子有太多记恨,见他问出这等愚蠢的问题,也只是微微叹了口气。
“请大人细细思索,现在裴相在朝中到底还有多少根基,还有多大的影响力?您不要忘记,就连陛下也越来越不加掩饰对裴相的厌恶,很多大臣已经主动与裴大人拉远的距离。”
“您能借着这次机会,得到裴相赏识,固然是好事,可若是无法如愿,倒也未必是坏事,不如趁着这个机会与裴相划清界限,他日有变,哪怕不借助宇文家族的力量,也不至于被他所牵连啊。”
宇文深闻言,思索了一阵,不禁露出苦笑:“以我的身份,哪有资格与裴相划清界线,只要让他失望,纵然他权势受挫,想要打击我,易如反掌,甚至于宇文家也未必会维护我啊!”
师爷却正色道:“大人万不能只看一时,您今年不过三十余岁,已经位高权重,甚至能代天子巡察地方,但正因为太过顺利,遇事反而顾忌越多,不想受挫。”
“可是任何人的出仕之路皆是反反复复,纵然您背后有宇文家的支持也必定会经历这个过程,受挫并不可怕,只要您在裴寂大人的打击之下,并未丧气自艾,相信宇文家依然不会放弃您的。”
师爷这一通鸡汤,对于宇文家还是有很大启发的,他不禁连连感叹,得遇忠臣。
可是,他不知道师爷还有几分心里话没敢说出来。
宇文深天资聪明,现在养成的种种毛病,反而就是因为他出身大家族,仕途太过顺利才出现的,若不能时时反省,只靠着一时“领悟”,或者突然受挫,根本不可能从根子上改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