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清悠随手拨弄了几下算盘珠子,却是笑咪咪地对着安子良说道:
“真按着规矩,除了一干吃穿用度房屋修缮下人工钱,各院子的其他挑费便由各人自己掏腰包,可是若真按这么算的话,二弟最近五六年来所花费在修院子买花草垒石头的钱就超过两千两,账上记得分明,这用的可都是府里公中的银子。不背书可以,买石头造假山自然是不用想了,先把这些银子还来!”
安子良听得瞠目结舌,原本是自己来找大姐要银子,怎么绕来绕去,却变成了大姐找自己来讨债?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却听安清悠又在那里噼噼啪啪打着算盘说道:
“还有二弟你请朋友在府里办赏灯会的银子,还有二弟买那些古玩字画的银子,还有二弟在外面摆排场办酒宴的银子……这些银子按规矩可都该是二弟自己掏腰包啊,怎么反倒都成了公中的花销?唉!就算是从这个月开始扣二弟的月例银子抵账,那也得扣到——五十年后?也不知父亲知道不知道这些事……”
“大姐莫说了莫说了!”安子良哀告道:
“再说弟弟我就要去当铺卖裤子了!”
“那就背书去!只是现如今这行情却是涨了,只背半部论语可不够,要背就背下来那通篇整部的!只要书背得好,不但前账一笔勾销,这次的石头假山大姐也让你照造不误!可若是不背……”
安清悠把脸一板,冷冷地说道:
“那便还钱,从这个月开始你的月例银子没了!”
“啊?这这这通篇整部的?!”安子良哭丧着脸哀嚎道:
“大姐刚才不是说半部论语治天下,只背半部就行了么?”
“唉,大姐原本还有个弄银子的法子想教你,这法子若是成了,莫说是一座红枫石的假山,便是多造几座也不算什么!可是没想到二弟你居然还跟大姐讲价钱?”
安清悠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抬手招呼成香道:
“成香,我床头还有一部《中庸》和一部《大学》,也给我拿来,看来这行情又要涨了……”
“别介啊,别介啊大姐!”安子良手忙脚乱的拦住。安家的老太爷安瀚池以治《论语》而名振天下,安德佑平时抓安子良背书,也多以这论语为主,便是安子良再怎么不爱读书,这论语好歹也在戒尺的威慑下背过一些,若要再加上一部《中庸》一部《大学》,那才是要了亲命了。
“大姐真有弄银子的法子?真的多造几座红枫石的假山也不算什么?”安子良苦着脸问道。
“真是的!大姐答应你的事情,哪一样没做到?告诉过你的法子,哪一次不好使过?居然连大姐都不信!”安清悠故作怒态道:“成香,还也一部《孟子》也在我床头,都给我一并拿来……”
“我信我信,我要是不信大姐,我就是这个!”安子良手上比划了一下某种长着硬壳行动极慢的生物,却是狠狠一咬牙:
“不就是背书么!左右是个死,还不如搏它一博!不就是个《论语》么……我安二少爷和它拼了!”
安清悠轻轻一笑:“二弟这可是自愿的?成交?”
“成交!”
“成交什么啊?小小年纪不习圣人之道,竟学那些遭人瞧不起的商贾之事作甚?”忽听得门外一个略有些苍老的男子声音传来,竟是老爷安德佑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门口。
“见过老爷(父亲),老爷福安……”
屋子里的一干人等慌忙行礼请安,却见安德佑由安七扶着,面色不豫地走进了屋子,他刚在门口模模糊糊地听了“成交”二字,不由得便是眉头一皱。
进屋来又见安子良也在此处,更觉这不着调的儿子定没有什么正经事,登时心情不畅起来。
安清悠见状,连忙打了个马虎眼遮掩过去道:
“没什么事,女儿不过是在说些府中采买之事,说到哪一家供货的商人给的价低,便与哪家成交……“
“切!这帮一身铜臭味的商人,都是一群眼睛里只有银子铜钱的逐利小人!”安德佑脸上闪过一丝鄙视和轻蔑的神色,却又扭头对着安子良问道:
“你大姐是在这里忙府里的家事,你又来这里做什么啊?”
“父亲!我要读书!”安子良说出来的话石破天惊!
“什么什么?”安德佑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这不着调的儿子平日里追着打着他读书尚且偷懒,抓着他读书终日开溜,今日居然是自己主动说要读书?
“父亲,儿子要读书!”安子良肥躯一震,猛然间高举着论语大吼一声:
“儿子要背论语!儿子要背整部的论语!”
安德佑只觉得一股磅礴气势扑面而来……
这连论语都高举在手了,难道是天降福音,圣人之言忽然就感悟了儿子的心灵?
正觉得这幸福来得太快太突然之际,忽听安子良在那里红着眼睛说道:
“不背不行啊,过去这几年儿子欠账太多,大姐这里都一笔笔的记着呢,若是再不背书,以后连月……”
“若是再不背书,以后连二弟自己都觉得说不过去了!二弟这是长大了明白了事理了父亲,自知过去几年荒废的光阴太多,要在以后发愤图强,刻苦攻读《论语》,是不是啊弟弟?要把那过去的欠账补上!”
眼看着安子良便要说漏了嘴,安清悠赶紧把话抢了过来,却在“欠账”二字上刻意加重了语气。这边安子良肚子里倒是有话,可是这无论是过去徐氏用了公中的银子弄花草修院子,还是这次自己想买石头造假山,哪一样又能在安德佑面前提及?
憋了半天憋得满脸通红,安子良却还是只能照着安清悠的话头无限悲愤地说道:
“没错!儿子自知过去几年荒废的光阴太多,要在以后发愤图强,刻苦攻读论语!以前的欠账……以前的欠账把《论语》读好就没有了!读好了《论语》还能有许多好处……有银子,有石头,有好几座假山……”
安子良这番话说得杂七杂八,安德佑也不禁有些觉得古怪,但一想这儿子平时颠三倒四的不着调惯了,此刻既说要读书,总还是应该给些鼓励才是,当下点了点头道: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只要把书读好了有了功名,什么银子之类的倒是小事。你既如此看重这论语,那便不要停留在口头上,当须日夜苦读不辍才是!你祖父他老人家便是以治论语而名闻朝野,古人云:半部论语治天下……”
这句半部论语治天下说到一半儿,安子良忽然激动无比地说道:
“半部啊,大姐你听到了没有,是半部啊!”
安清悠微微一笑,心说这弟弟到了这时候还想讨价还价,正要说话,却见安德佑又犯了那掉书袋的老毛病,摇头晃脑地道:
“不错!这《论语》一书博大精深,真要研习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便是半部论语而治天下又有何不可?不过我儿读书之时却不能以偏概全,不但这论语要整篇整部的融会贯通,还有那《中庸》、《大学》、《孟子》、《礼记》、《尚书》、《春秋》……四书五经不能漏了一个!嗯,若是有暇,这历代大儒的注解文章也要多学一学嘛!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圣人尚且如此……”
安德佑兀自在那里诗曰子云地大掉书袋,安子良这脸却早已经变了颜色,不等安德佑再说下去,却是大叫一声道:
“父亲莫要再说了!这时间不等人啊!老太爷寿辰可就快到了,儿子……儿子先行告退背书去了!”
说着也不等安德佑再行发话,逃也似地低头狂奔出了安清悠的屋子,安德佑正发愣间,只听外面的安子良的声音遥遥传来:
“大姐,弟弟我跟着《论语》拼命去了,我若是读书读死在了桌前,大姐定要给我的坟前立上一座假山,要用西域的红枫石,大块的,整料……”
胡言乱语之间,人却早已经去得远了。
屋子里的一干人等面面相觑,好半天安德佑才对着安清悠道:
“老太爷的寿辰和你弟弟读书有什么关系?他……他没事吧?”
安清悠抿嘴一笑道:
“弟弟身子健康得很,当然是一点事儿也没有的,父亲可是忘了老太爷寿辰之时向来是要考校晚辈学问的,前两天您不也是抓着弟弟去背书来着?弟弟他不过是急着把书早点背好,早点让父亲放心而已……”
安德佑微微点了点头,心想这儿子平日里多少个先生教都没教好,难不成是女儿说了什么,倒让他自己知道念书了起来?
当下看安清悠却是越看越觉得这女儿贤惠懂事,让悠儿掌家的一步虽是事出突然的应变之举,可如今看来,却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安德佑想至此时便道:
“你能说得你弟弟读书,这才是持家的正道!至于过寿之事,刚刚老太爷派人传了话过来,说是各房若是定了这操持做寿的主事之人,那便明日都到府上去让老太爷见见,他老人家若是觉得差不多,那便定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