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人实在是个很奇怪的民族,因为他们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矛盾的民族了——他们生性极其好斗却又非常温和;倨傲自尊但又彬彬有礼;顽固不化和柔弱善变更是能够同时存在于同一个扶桑人的身上;而且,似乎是从骨子里就带有着一种被驯服感的扶桑人又一点都不愿意受人摆布;他们忠贞,但又易于叛变;他们勇敢,但又十分懦怯。
就像现在昊牧看到的一样,说实话,对此他是有些不能理解的。
当你去主动地、毫无因由的去对一座你明知道满是老弱妇孺的城池发动进攻时,哪怕这是战争,你也不配再被称之为一个具有荣耀的武士了。但是那个扶桑领队却依然抱有着这种荣耀。明明扶桑人对这种事最为重视也最为严苛,但是在那个扶桑领队看来,对于中原的老弱妇孺下手似乎一点也不妨碍他的荣耀。
这就很奇葩了。
好在昊牧向来有一个好习惯,虽然说这个好习惯是从坏习惯中演变出来的——因为他懒,所以,如果一件事他想不通,那他就干脆不去想了。反正也想不通,他可不像年纪轻轻的就聪明绝顶。
“昊牧,这一次,真的是多谢你了。”
当昊牧走到城门口的时候,启东县城的县令张玮以及那些老者们也都纷纷从城墙上走了下来,双方刚到一处,县令张玮便朝着昊牧深深鞠了一躬“多谢你,保全了城中这些百姓的性命。”
昊牧咧开嘴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这都是小事、小事,张县令您就别放在心上了。”
“不是我说好小子啊你。”王大爷走上前来,拍了拍昊牧的身板“你这娃儿撒时候会的武功?我咋不知道?你可以啊,这武功怕是不比那些高来高去的大侠差到哪去。”
王大爷刚说完,那些老人家纷纷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夸起了昊牧。昊牧那里被这么多人围着夸过?顿时闹了个面红耳赤,不敢说话,只能在那自顾自的傻笑。最后还是城东的张奶奶开口帮他解了围,这才让他成功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而另一边,事实确实如木小九所说,当张启张将军派出的四支部队中的两支在木小九的命令下奔赴岸边时,那边的战事正胶着着,而且沿岸守军因为战线太长的原因,还隐隐处在了下风。
好在有了这两支生力军的加入,岸边战事的劣势迅速得到了缓解,甚至还打出了一波漂亮的反击,将前来进犯的扶桑人全部打退。
战事暂止,木小九在不远处,看着眼前岸边这一地的尸骸,忍不住有些唏嘘,抬手招来了旁边一个将领,开口问道:“这位将领,恐怕这不是扶桑人的第一次进犯了吧。”
那将领点了点头,操着一口粗豪的声音说道:“没错大人,自从我军在此地驻防以来,扶桑人已经先后进犯了四次了,今日这是第五次。前几次他们都是正面强攻,没想到这一次换套路了。”
说着,他似乎看出了木小九的心情“大人您没怎么上过战场吧?说实话,今天扶桑人这么一搞战术,其实双方的伤亡已经小了很多了。这次我们双方的折损人数,恐怕都不到前四次的一半。”
木小九倒吸了一口凉气“如此说来,这段时间,单单是长江北岸这边,军队的折损人数就有差不多万人了?”
将领皱着眉头寻思了一下,估计是在做加法,过了有一会儿,他才点了点头“对,差不多吧,估计得有个一万人左右了。前几次差不多都是两千多,这次是不到一千人。唉,想想也真是,别说我们手底下的兵了。我记着一起出来的时候,我们一起喝酒的将领还有七八个人,现在可就剩下五个咯。”
对此,木小九唯有报以沉默。
“算了,不说这些了。大人,末将还有些事,要去那边重新布防,就不陪着您了。”那虎背熊腰的粗犷将领冲着木小九抱了抱拳。
木小九点点头“好,那将军——”
“嗨,什么将军不将军的。”将领摆了摆手“张将军要是知道您管我叫将军,他可能会扒了我这身皮。我叫熊林,大人您要是不嫌弃,叫我一声老熊就成了。”
说完,熊林也没再磨叽,转身就朝着岸边走了过去。
木小九也知道自己在这边真心帮不上什么忙,所以他想了想,决定先回一趟启东县城。一来是为了地方事情有变,二来也是过去看看那边现在的情况。
同一时刻,启东城里的百姓们正在县令张玮以及齐英、李路两名将军的带领下,进行着疏散。说起来,这一次扶桑人的入侵也算是产生了一点好影响——最起码很多原来坚决不肯撤离的人被这么一吓,麻溜利索的就要走,想留都留不住。
当然,也有些人依然死不肯走。危险一消失,这些人顿时收起了刚才心惊胆战、被吓得屁滚尿流的那个样子,又重新摆上了那副倨傲的嘴脸,说什么也不肯走,还要求加强启东城的守卫力度。
这一次,虽然齐英、李路和县令张玮依然对这种人无可奈何,但是那帮大爷大妈们却看不过眼了,一个个抄起手边的笤帚疙瘩还有木头棒子、鸡毛掸子什么的,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抡起来就往那几个人身上招呼,一边打着一边嘴里还喝骂着:
“我叫你牛!我叫你牛!小王八蛋,你寻思你爹你娘死了就没人能管得住你了?我告诉你!就算你爹你娘死了,你大爷我还是你大爷!怎么着?哎哎怎么着?你想还手是吧?来!今儿你大爷我就在这,你他妈还一下我看看!”
要说这帮大爷大妈里面谁最厉害,那恐怕这个殊荣非王大爷莫属了。虽然说城里辈分最大的是城东的张奶奶,但是仅次于张奶奶的就是王大爷啊。其实王大爷今年不比张奶奶小多少,所谓的“大爷”只是一个称呼,没办法,这老爷子就喜欢别人管他叫大爷。
启东城里,县令张玮官大,代表法律和规则,专门处理刑事案件;王大爷辈分大,又好管闲事,代理这座小县城里的道德和人情,负责调和民事关系;要是再有什么这两个人都不好决定的事,张奶奶才会出面。不过更多时候,身体不好的张奶奶都只充当精神支柱。
因此,王大爷掐着腰抡起木棒子来,这帮人哪有一个敢还手?不光不能还手,嘴里还在那嚷嚷着:“对对,您是大爷,您是大爷!大爷!别打了成不?我走!我走还不行吗?”
“我曰你娘哩小娃儿,一个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气死我了。”拎着棒子打了一圈,王大爷有些气喘吁吁的拄着木棍在那,犹自还有些不解气的看了一眼那些个不肯离开的人。
“都走吧,都走。”一直在旁边的张奶奶突然开了口“上次不说话,老婆子我也是心存侥幸。可这扶桑人都打到眼么前了,大家也都看到了。今儿个要不是昊牧这小娃儿,咱们都得扔在这。家产?银子?命都没了,你一个铜子儿都捞不着!再说了,大人们都说了,都时候该有多少给你多少,又不是不给你们了,你们就非要揪着这点玩意儿不放?一个个的都被那猪油蒙了心不成?”
张奶奶一开口,所有人都不说话了,只听张奶奶又继续说道:“那朝廷的人是得保家卫国,可是咱们就拿着眼眶里面这对招子在那看?都知道这段时间不太平,你不上战场去打仗,还不能帮帮忙吗?见到扶桑人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怎么有劲就会跟着中原人使?窝里横是吗?李小子,你弟弟是不是从军呢?还有老梅家那两口子,你们家大儿子不是也从军了?要是你们的弟弟和儿子在这,你们就死待在这启东县,让他们拿命来保你们?都给老婆子我滚回家里去,把东西收拾收拾,一会儿就走!谁不走我让昊牧小娃儿把他绑走!”
说着,张奶奶手里的拐杖在地上重重顿了顿。
“张大姐,咱们也走?”王大爷有些疑惑的问道。
张奶奶点了点头“都走,都走,谁也别留下。我之前也觉着家乡不能丢,可咱们又不是不回来了。你看看——”张奶奶抬起左手,指了指那些士兵“——你看看这些娃儿,有他们在,有昊牧这样的小伙子在,你还怕回不来?今天咱们走,不是因为这些娃儿打不过扶桑人,是因为这地方不适合死守着。那咱们就走等到打赢了,启东县一样是咱们的!你都活了这么大岁数了,这点事你看不明白?”
王大爷苦笑了一下“是,张大姐你说的是。他们这些小王八蛋走了,咱们这些老骨头留在这,兵蛋子们也不放心,咱们还是要拖累着他们。走吧,都走吧……”
说着,似乎是为了做一个表率,王大爷第一个迈开步子,朝着自家的方向走了过去。
……
话虽然是说出来了,但是王大爷看着这启东县城的目光中,还是有些不舍和失落。毕竟在这座城里活了那么多年,就连从军都是在这长江北岸,启东县城旁边。他当然会觉得不舍。
不只是他,每一个老人看向身后的启东县城的目光里,都藏着不舍。中原人的乡土情结向来很重,正所谓落叶归根,又有几个人想要在自己这样一把年纪的时候,还离开家乡呢?
但是这些老人也知道,他们该离开。
张玮的目光与这些老人不同,他的眼里现在只有欣慰。今日这最后一次全城迁徙能这么顺利,其实跟他没有多大的关系,最主要的还是因为,这些老人都很通情达理。或许他们没什么文化,没读过私塾也没念过,但是他们知道什么是情理,什么叫宽仁。
相比之下,那些钻进钱眼里的家伙……
一想到这些人,张玮就有种想吐的冲动,说实话,刚才看这些老人抡起笤帚疙瘩、木头棒子和鸡毛掸子打人的时候,张玮真的觉得很解气。要不是因为有着诸多考虑,张玮自己都想冲上去一起打。
这时候,木小九却也刚刚好赶到此处。
“来者何人?”还没等木小九开口,李路、齐英两名将领就已经率先迎了上来,面上带着警惕。没办法,启东县城刚刚遭遇扶桑人突袭这一场惊变,眼下又有一个速度飞快的武林中人出现在队伍前方,也有不得他们俩不小心一些。
早先木小九抵达军营的时候,并没有遇到这些将领,而是随着一个传令兵一起直接进入到了张启张将军的营帐当中,而且先前木小九回去寻找的时候,也并没有遇到这两个将领所带领的队伍,而是从来时发现的小路穿梭,直接找到了张文超、王威两个将领。所以齐英、李路他们俩并不认识木小九,也不知道他就是朝廷派来的特使。
昊牧有心上前解答,木小九却已经自己开了口“二位将领,我乃朝廷特使木小九,这是我的腰牌。”说着,他一甩手,将自己的特使腰牌拿了出来,以证身份。
齐英、李路两人策马上前,先是确认了腰牌的真实性,然后立刻翻身下马,单膝跪了下来“末将齐英、李路见过木大人。”
木小九被两人这种下马就是一个单膝跪的举动吓了一跳,连忙伸手上去扶了一下“二位快快请起,不必如此气。我刚刚从张、王二位将军那边回来,沿岸一线的事情都已经处理好了,这个等回去我在慢慢分说,只是不知道眼下这是什么情况?启东县城的人不是不肯撤走吗?”
一边询问着,木小九的心中其实也在吐着槽“这和话本里不太一样啊,这时候不是应该说:‘恕末将甲胄在身不能施以全礼’吗?”
齐英、李路这两个将领自然不知道木小九心中的想法,起身之后小声跟他解释了起来,木小九这才知道事情的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