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早逝,我从小便和父亲相依为命。
八岁那年,我在外玩耍归来。我记得,那天残阳如血,空气中带着倦倦的气息。
我家门前挤满了人,而父亲瞪着眼睛躺在血泊里,脖子上有狰狞的一道一道的爪痕。
他们说父亲被妖怪杀了。
温陵说,他是青云峰的道士,他是来除妖的。
我跪在地上哭了很久。有一种世界崩塌的绝望。
我恳求温陵收我为徒。
我要为父亲报仇。
温陵说我若是能爬上青云峰的顶峰,他就收我。
青云峰直耸入云,蜿蜒曲折程度不弱于迷宫,不说有多高多陡,悬崖峭壁随处可见,青云峰机关重重,从未有没有修行的人能爬上去。
每年上青云峰拜师学艺的人都必须由专门的修行道士引领,且每年只招一次生,今年已经结束了。
我应了。我甚至没有看清温陵的样子。
上山的路,比我想象的艰险。这一路,我差点掉下悬崖,差点被秃鹰啄瞎眼睛,差点被飞箭射中脑袋,差点被瘴气毒昏,差点被食人花吞噬…
最后当我倒下的时候,朦胧中看到一块石门上方挂着大大的“青云峰”牌匾。
最后我成为了温陵的大弟子,开始了我在青云峰一年一年的修行生涯。
我一直知道有人在我身边。
那时我以为是天上的仙子,也许是我逝去的母亲。
之所以知道是个女子,是因为那日爬青云峰时,在我昏迷前我似乎看到了她白色的裙子,像雪一般白。
她会在我练武累了休息时给我盖上一团树叶,会深夜在我窗前放一株七里香,会给我送可口的蜜露,会在只有我一人的黑暗森林里招来萤火虫,会在我生病时让风送来一首安眠曲…
这位仙子似乎很迷糊,她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青云峰的蚊虫特别毒,夏日我尤其受不了。师父叫我去领事道长那里领药草薰虫,可是青云峰的蚊虫早就不害怕那些药草了。唯独,仙子的七里香特别神奇,和我见过的似乎差不多,可是香味淡淡的,闻起来令人非常愉悦。很难相信蚊虫居然怕这些香味。
她并非日日在我身边,可只要她在我就很觉得很踏实。
随着我的修为持续长进,我慢慢学会了如何识妖。我慢慢察觉到在我身边也许不是仙子,而是妖怪。
而我最恨妖。
一个秋日,我照常在后山练习御剑。我练了一整天,最后一次我御剑飞往了最南边。
她没有跟着我。我知道她在守着我的包袱,里面有一个装馒头烧饼的包裹和几块手巾。
我悄悄地回来,手上拿着向师尊借的天眼镜和缚妖索。
我戴着天眼镜,看到了她的侧脸。她也许是个花妖,我不太确定。她最擅长隐身和掩藏气息,若非是上次我和一只野兽打斗时她突然出现帮忙,泄漏了些气息,我至今都难以察觉她竟然是妖。
她少女模样,坐在一块像猴子似的的大石头上,怀中抱着一个包裹,穿一身红白相间的襦裙,鬓间几根青丝随风飘扬,她的嘴唇是粉红色的,像樱桃一般小巧玲珑,衬着她白皙的脸蛋更加雪白。
她打开包裹,拿出一个馒头,摸了一下又放了回去,然后包好,脸贴着包裹,嘴角扬起甜甜的笑容。
她莫不是在焐热那些馒头烧饼?似乎,记忆中我每次吃到的食物都是热乎乎的,不论放在石头上被风吹了多久。
眼见着她抬头向这边看过来,我赶紧侧身躲到石头后面。
我的心跳得厉害。
我静静地靠着石头想了许久,最终我收起了缚妖索和天眼镜。我若无其事地回去,拿起包裹里的馒头咬了一口。
香的,甜的,热的。
我拍打了一下身旁猴子似的石头,嘴角忍不住扬起,“傻猴子。”
我随即坐在石头上。
看着夕阳西斜,看着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直到天边最后一丝光亮慢慢退去。
从那以后我让自己忘记她的存在,随着年月增长我似乎真的可以忘记她的存在。直到很多年后我已经可以看到她隐身时的样子。
我想也许她不是妖。也许是天上的神仙被派来下凡历劫的。
她和我捉的妖都不一样。
其实,我还见过一次她的样子,清清楚楚地见过。
那是在我20岁那年,我下山历练。在一个小山村里我建了一个小木屋,小木屋虽然简陋,但设备齐全。
那日我应一个员外夫人的要求捉一个诱惑他老爷的黄鼠狼精,结果,一时意外受了点伤。
夜很深了,回到木屋我就径直躺了下去。感觉到枕边有呼吸,我立刻坐起来,刚拿起配剑,我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少女。
我知道是她。她没怎么变,仍是给人稚气未脱的感觉。
窗外月色皎洁,凭着透进来的明亮月光,我看到了她弯弯的眉毛,秀气的睫毛和樱桃似的嘴唇。她浅浅地笑着,似乎在做一个好梦。
我忽然一时不知该如何动作。
她已经很久没出现在我身边了。
她是有多迷糊,竟忘了隐身。
我慢慢躺了下来。理智告诉我应该赶走她,或者干脆杀了她,像今日对那个黄鼠狼精一样。
但我…
我受伤了,我累了。
我给了自己一个借口。
我就那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着,看着…
我以为自己会没有睡意,结果我还是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我没有看见她,但是我受伤的地方已经痊愈了。
从那天起,我就知道她会是我斩妖除魔路上的阻碍。
后来的那些年,她依旧在我身边。
我依旧装作一无所知。
她第一次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众人和我面前,是在那次我醒来时。
那位魂爷,我看不出她是人是妖,我甚至从她身上探不出任何气息,但只要用法术去试探她,就能感觉到她身上那股强大的令人不可反抗的力量涌动。
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我的师兄弟。
我只能用玉清作为威胁。她的名字是一次我生病时她呢喃时自己说的。
她在魂爷面前毫不掩饰对我的爱意,我很惊奇。
毕竟她在我身边近20年,她从未表示过任何与男女之情有关的事,也从未做过任何与我亲近的事。
最后那位魂爷带走了她。
我仍在原地恍惚。
后来,她再次来了青云峰。
这一次有些不同。她的灵力明明很强大,她却不知道怎么用,除了隐身和掩饰气息,她甚至不会用法术端一杯茶。我有时候还要在师兄弟面前帮她掩饰她的一些冒失。
她总是痴痴地看着我,用一种忧伤的目光。
第七天,我练功回来。她将一盆七里香放在我窗口,然后她红着眼,掉下了眼泪。我的手不自觉地举起,理智让我绕过了她,我端了杯茶,垂下眼睛不去看她。
师父突然来看我,他一眼就看出了玉清。
师父将玉清关进了地牢。
我心急如焚。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想不顾一切去救她。
幸好,在青云峰门口的石狮子后面我看到了一个偷偷摸摸的粉红色的身影。
她和玉清有着同样的气息,应该是同类。
我设法让她进来,并用玉清的仙花蜜给她指路。可惜粉红色的花妖法力远不及玉清的一半,更别谈救她。
有弟子跟我通报一位魂爷来拜访,我喜出望外,故意透露给那个花妖。
果不其然,花妖去找了那位魂爷。
直到观海来找我,我才知道玉清来青云峰的目的。
可是师父关押玉清后,并未跟我提过关于内丹的事。
那个魂爷在大庭广众下说我是玉清的情郎,我不自觉地红了脸,仿佛有什么轻轻柔柔的东西挠了下我的心脏。
看到玉清离开,我知道我和她是时候要别过了。
待无人时,师父跟我说,玉清是当初那个杀我父亲的妖怪的女儿。他说,玉清和她母亲很像。我根本无法想象,跟她相像的妖,会杀人,会如此残忍地杀害我的父亲。
愤怒,憎恨,悲痛,种种情感涌上我的心头,几乎要吞噬了我,我再次感觉到一股被大石头压迫的绝望感,
我一个人锁在房里呆了很久。
最后我只是将那盆七里香从房里丢了出去。
我答应了师父的建议。师父想要花族的仙华酿治疗他多年的腿疾,而我想要杀她的母亲,为我的父亲报仇。
我没有想到,师父为了达到目的,竟然真的将我重伤,并将我重伤的消息放了出去。
我醒来时,她伏在我床边。
她见我醒来,立马开心地笑了,声音哽咽着“莫大哥,你终于醒了!”
我挪动着身子想坐起来。她立马搭手。
我心里烦躁,用力推开了她。
她慌乱地退后,一脸不知所措。
我闭上眼,“你不应该来的。”
“我,我…莫大哥,我对你没有恶意的。”她斟酌了很久,轻轻地说。
“这些年,你一直在我身边?”
“是…”她低下头,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为什么?”
“啊?”
我睁开眼,看向她。这确实我多年一直好奇却没有机会知道的问题。
她愣了半晌才知道我问的是什么,她有些拘谨,真诚地笑,“因为莫大哥你是个好人,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好人。”
“对人类我确实不会坏,对你们妖,我是不会放过的。”我直直地看向她,我知道自己的目光有多冷冽。
她却并不害怕,反倒开心地笑着“可是莫大哥你从未伤害我呀!”
“莫大哥,其实你早就知道我在你身边对不对?”她语气充满着欢快和自豪,“小木屋那晚,我起来给你疗伤时,你睡在最外面,保持着侧睡的姿势,你特意把里面的空间让给了我!”
“莫大哥,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她其实是不确定的,一直不敢问,心里却为这一点可能性而雀跃着。
我闭上了眼,轻轻地应了一声。
她突然扑上来抱住了我,然后羞涩地坐好,故作镇定。
“莫大哥,你的伤太重了,就连你的师父和师尊都不知道该如何救。我知道莫大哥想要斩妖除魔,造福天下,可是你只有好好的才能做你想做的事啊。可你现在…”她小心翼翼征求我的建议。“我带你去我们花族的花池,最多一个月,你一定会好的。好不好?”
似乎没有任何理由拒绝。许久,我答应了。
我不知道玉清怎么跟我几位师尊和掌门说的,但我知道师父无论如何会帮她带我去花族。
我从未想过花族是如此美丽的地方,世人所寻的仙境桃源也不过如此。
我每日都泡在花池里。玉清会帮我打点好所有的事。
我却被心里的事闷得越来越喘不过气来。
尤其是我得知玉清的母亲多年前就已经逝去后,我更加无措。
我呆在这里已经没有意义。
我不想杀她。纵然是她的母亲杀了我父亲,我也无法伤害她。
我不愿意。
越这么想,我越恨自己。
我什么时候对一个妖如此仁慈了?
而她,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
直到我看到玉清往花池中滴入她指尖的血,我霎时间怒不可遏。
“你在做什么?!”我疾步过去,扯下身上衣襟的布,抓过她的手,狠狠地用布包住。
“莫大哥…”玉清被我突如其来的盛怒吓到了,愣住了。
“难道我每天泡的池水都是用你的血做的吗?”我质问她。
“你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我告诉你,我不是什么好人!你以为我来这只是单纯来养伤的吗?不是!”我更加大声“我来杀你的母亲!我来为我父亲报仇!”
我甩开她,背过身去,拍打着花池边的石头“你母亲杀了我父亲!”
也不知为何,我心中突然涌起了一阵阵的酸楚,“可纵然如此,你并不是那些包藏祸心的妖怪,我不想牵连到你,我不想伤害你。所以,你别再为我做任何事了,你我从此各走各路,互不相干。我不需要你的好。”
她却突然从背后抱住了我,她在笑,“莫大哥,其实,你心里是在乎我的,对吧?”
我想挣开她,可是她抱得很紧,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像被针扎了,我的心突然疼了下。
她哭了。“莫大哥,我好高兴,你没有因为我妖的身份恨我入骨。这些年,好多次我都想跟你说话,可是我怕了。我好怕,你那么讨厌妖,你的父亲又是妖杀死的。我不怕死,可我怕你想要我死。”
“可是,莫大哥,我母亲没有杀你的父亲,她不可能会杀你父亲的。”
她跟我讲了我小时候救她的事,她母亲来我家报恩的事,我父亲被一个妖怪抓去做人质的事,她母亲去救我父亲却因此丧命的事,最终我的父亲也被那个妖怪杀了。
我全程紧攥着拳头。
我相信了她。
我想相信她。
我想诚实地跟着自己的心走一次,这些年我一直在否认,装作不知道,到头来连自己也骗不过。
她放开我,却突然害羞了。她低着头看着手指上的布,解释道“花池隔段时间都需要花主的血来保持其灵基,只是几滴血而已,对我没有什么损伤的。”
“嗯。”
我和她并肩在花林中散步,聊天。说是聊天,不过她一直在说话,我一向寡言寡语,不曾想她竟是如此活泼的人,倒是为难她那么多年在我身边当个隐形人。
难怪她每次都喜欢在我睡时自言自语,原是为了补偿白天的缄默,她却从不知道我一直醒着。
想着以前,她倒是着实有趣。
“莫大哥,你笑什么?”玉清疑惑地看着我。
“没什么。”我嘴角禁不住扬起。
她蹙起眉头,噘着嘴,突然不讲了,怕是以为我嘲笑她。
“真没什么。”我手抬起,想摸下她的眉毛,最终还是哂哂地放下,“觉得难为你以前一直在我身边不说话。”
“怕被你发现嘛。但其实还好,就那样看着莫大哥练武,吃饭,睡觉,我就很开心了。静静地陪在莫大哥身边,也没什么想说的。不过每次回这里我就会和铃兰说好多话。”
说着,她自己也笑了,眉目舒展。
从未见过如此活泼雀跃的她,我也不禁笑了。
那晚夜凉如水,漫天星空下,她亲了我。我从未如此惊慌,并非因为害怕,而是源于颤动心灵的喜悦。似是从心里开出了一朵花,一株不知何时长出的花苞悄然绽放,我无法言喻那种欣喜。
这些年来,我每一次的心跳擂鼓,都因她而起。这一次,我可以坦率地承认,我心动了。
出了花族,我和她前途难知,可是此刻我很开心,很想珍惜她,珍惜和她一起的每时每刻。
我的伤渐渐痊愈。归去的日子也不远了。
我怎么也不曾料到,师父的到来不仅结束了我在这里的日子,也彻底断送我和她的未来,彻底让我失去了她。
听到外面一阵惊心动魄的打斗声,我才知道师父带着我的师弟来了这里。
我从未想过师父竟然修行妖术,妖化了我的师弟,还随意斩杀花族的花妖,仿佛他们是地上的蚂蚁,随意碾死。
这些花妖,这个月给了我很多照顾,而且,他们都是玉清的兄弟姐妹。
这个残忍暴虐没有人性的人,真的是我的师父吗?
我最无法想到的是,温陵竟然是我的杀父仇人。而我,竟然认贼作父20年!
那位魂爷和一个俊朗男子来了,玉儿带我逃离温陵的魔爪。
望着她通红的双眼,和眼中拼命掩饰的无助,我的内心充满了愧疚,心疼,我抱住她,不停地说对不起。
她摸着我的脸,艰难地笑着,我却从中感觉到一丝决绝,我只得更加用力抱紧了她,直到伤痛让我的意识渐渐丧失。
等我再次醒来时,已经在青云峰。我想去找玉儿,掌门和各位长老不肯,观海一直守着我。青云峰正值多事之秋,我不想再让各位长老和师叔伯费神,只得先等待几日。
却不曾想,那个魂爷来到了青云峰,带来玉儿逝去的消息和一盆七里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