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元给了他一个白眼,径直上楼去了客房。
这客房,正对着秋声观,从二楼客房中,能清楚看见秋声观的前院。
这里人声鼎沸,热闹繁华,倒是有点像周元从典籍中看到的宋代的大相国寺、清代雍和宫这种佛寺,一点也不像个道观。
至少穿越以来,周元所见的道观基本上都是以清净为旨,鲜少有这么热闹繁华的,看来这皇家道观,注重的是皇家,而不是道观。
很快,夜幕降临,这道观附近更加繁华,各种夜市、杂耍、戏院、茶楼,纷纷亮起了五颜六色的灯光,流光溢彩。
周元见如此,也动了兴趣,下楼去逛了起来。
首先进的是茶馆,说是茶馆,其实更多的是来看节目的,说书的,说相声的,唱戏的,表演杂耍的,应有尽有。
当然,不喜欢这种嘈杂的,二楼还有独立的小厅,可以尽情的听戏、赏曲,乃至商量一些私密事情。
那些在天桥下,街道中出摊的,都只能算是末流之辈,当然,这些行当,最厉害的,也不过去给大户人家唱堂戏,也不过下九流。
虽然大明没有贱籍,不允许奴婢,但是,这八百年下来,许多东西都名存实亡,没有名分,但是实质上的人身依附处处存在。
而京城百姓,大抵兜里都有几个钱,这晚上出门消遣的不乏少数,更何况,还有天下的财富、精英汇聚与此,将这座大城,在黑夜之中,衬托的如明珠一般。
周元流连在这繁华之中,逛遍了周围,直到申时将近,这里才渐渐散去,归于沉寂之中。
等周元回到客栈,正是申时正。
忽然,从秋声观中传来了钟声。
这钟声,初听之下,和一般的钟声无异,宏大清越。可是,如果神魂敏感的人听来,就能从其中听出秋声之韵,如秋风、如秋霜、如秋日、如秋月,听之心旷神怡。
他心里赞叹,这秋声观,如此看来,确实如其名,其钟声,道尽秋声,无愧于秋声观的名字。
但是当周元张开神魂,仔细聆听这钟声时,其内蕴的意涵,却从秋声中不断积累,继而一变,从美好的秋声,陡然换为了淅沥的秋雨、奔腾的秋风,乃至金铁之声,杀伐之意。
他知道不好,就要抽出,哪知道,这声音已经深入他的神魂,就连耳窍之中,也缠入了一缕缕的声波,所谓余音绕梁,牵扯着他的耳窍,让他想封闭都做不到。
他竭力与这钟声对抗着,可是这钟声一波波袭来,如海涛,一道道波涛不断累积,最后形成了滔天大浪,往周元神魂撞过来。
他没想到,刚进城,就吃了一个闷亏,这城中天天响起的钟声,竟然是一件异宝,其所发之声,合乎秋意,应于秋声,挟天地之威,沛然莫之能与。
他暗自计算,他至多还能抵挡三波这声音,然后,这钟声就会震碎他的神魂,湮灭他的魂魄,明天,这客栈就会多出一具尸体。
他想到了欧阳修的《秋声赋》,其中说,故其为声也,凄凄切切,呼号愤发。……夫秋,刑官也,于时为阴;又兵象也,于行用金,是谓天地之义气,常以肃杀而为心。天之于物,春生秋实,故其在乐也,商声主西方之音,夷则为七月之律。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夷,戮也,物过盛而当杀。
恐怕到了最后,这钟声会演变为天地枯萎之象,肃杀之声,那时,别说自己,恐怕就连元神真君,恐怕都很难抗衡这天地之音。
无奈之下,他只得干脆放开心神,将神思寄托于钟声之中,意图死中求活。这钟声既然演绎的是天地之音,那么,顺天而行,总有一线生机的吧。
放开心神,一开始,钟声的轰击只震的他神思不属,魂魄迷蒙,差点就要再度抗拒这声音了。
好在,他紫府中的神魂克制了这种冲动,继续放任这钟声,直到某一刻,他口鼻流血,魂魄离体,就要身亡。
这时,他反而放下了之前的种种担忧害怕,反而念起了秋声赋最后几句:“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
秋之为声,不过是自然万物之音,或许应季而变,乃至于有了肃杀之形,不过,与大道而言,这不过是四季轮回中必要的一环,万物枯荣的道理而已,是人赋予了它特殊的意义。
他又想到,自己的幻术中的声幻一道,看似是自己发出的,但以往只有其形,依赖的是灵植的精气,法术的奇妙,并没有蕴含多少自己对声音的理解。
而这钟声,虽然看似演绎的是天地之音,可是,蕴含在其中最核心的,却是修士对音之道的理解,而凭借这种理解,才能将所有修士拖入这其中。
他相信,如果一般凡人,听到这钟声,绝不会有自己现在的遭遇,他们只觉得这声音好听,听了之后神清气爽而已。
只有修士,才能借由这种与钟声的交感,感到这种催人心脾,甚至湮灭神魂的意境。
甚至,只要在之前有准备,在钟声响起之前,封闭五感,沉入定境,这钟声也不怎么会影响到修士,反而是他这种不懂行的倒霉蛋,才有这待遇。
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心灵愈发放松,直至某一个临界点,他忽然觉得,自己融入了这钟声之中,随着钟声,思绪不断蔓延,飞出客栈。
这种状态,不是修士阴神出体,那种万事在心,随时能掌握住一切的感觉。而是一种类似不视而见,不听而闻,冥冥中随着钟声而感应到钟声穿透万物的感觉。
在这钟声中,他的神思传遍了北京城,但是,其中却有皇城、府邸、阵法等多处特殊法阵防护得地方却进不得。
到了钟声的后段,他果真感觉到了那种万物肃杀之境,那是天地破灭,万物凋零的意境,在这意境中,他感觉自己的神魂沉入了无尽黑暗的深湖,终至沉寂。
如果此时有人推门进来,就会发现,这位客人已经差不多死了,气若游丝、魂魄不存,如果是个修士看,一定认为这人死定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天色慢慢转白,然后,一声高亢的啼鸣宣告了又一个白日的到来。
这声啼鸣,宛如雷霆,炸开了周元黑暗的心湖,让他从无尽的黑暗中醒了过来,宛如新生。
他一个鱼跃跳了起来,仔细检查了全身,并无一丝伤痕,只有昨日口鼻溢血留下的暗红色血痂,除此之外,毫发无伤,甚至神魂还有精进。
“什么鬼?”他喃喃自语了一声,这钟声,太邪门了吧,昨晚,自己推测,即使不死,也会神魂大伤,甚至修为退步,怎么今天起来,不但无伤,修为还有进境?
难道昨晚自己的感应错了?
他马上摇了摇头,最后的那几声钟声的意境,破灭万物,如果真的与之相抗,元神修士恐怕都难以幸免。可能最后是自己与钟声相融,而得到了锻炼,如秋冬之后,春临万物,万物滋生。
压下这些疑惑,他正要出门,去看看昨晚随着钟声感觉到的那些东西。
忽然,他听到那小二骂骂咧咧的声音:“这死鸡,天天叫得这么早,搅扰我困觉,今天,就杀了你,给客人做一道下酒菜,顺便也让我捞两个鸡脚吃吃。”
周元顺着小二声音的方向,往院中看去,小二正拿着一把菜刀,骂骂咧咧地往一只大公鸡而去。
这大公鸡,头上红冠鲜艳,身上却披着一身白羽,目光明锐。今天,正是这雄鸡报晓,其它公鸡才开始打鸣,乃是一只头鸡。
眼看这雄鸡就要丧命,周元却想到,刚才正是这雄鸡一声啼鸣,将自己从黑暗沉寂中唤醒,虽然没有它,自己也可能醒过来,但是,到底还是承了它一点情。
因此,他开口道:“小二,慢来,慢来,这鸡,我买下了。”
不过,这店小二也是个犟人,听到了他的话,抬头看了一眼,装作没听到,依旧提刀向着那公鸡走去。
那公鸡似有灵性,见小二提着刀,满心杀气的走向它,它顿时跳了起来,尾巴翘起,红冠充血,昂头挺胸,作势欲扑,嘴中咯咯咯咯地叫了起来。
这小二见大公鸡似乎要攻击他,怒不可遏,嘴里骂道:“畜牲,你还敢与你爷爷叫阵?”
说着,左手直接往大公鸡脖子抓去,速度不慢,竟然好像还学了点武功在身。
而那大公鸡见状,本来一伸嘴,作势往其左手啄去,引得小二左手翻转,再抓其脖子。
可是这样一翻手,他右手又提着菜刀,脸面毫无遮掩。
然后,就见那大公鸡猛然窜起两尺高,伸嘴向小二眼睛啄去。
这小二也就学过两手三脚猫的功夫,哪里料到这大公鸡竟然还有这种变化,惊慌之下,竟然没顾上脸面,反而右手的菜刀直接向上撩起,意图围魏救赵。
可他面对的又不是人类,而是一只愤怒、惶恐、走投无路的公鸡,怎么可能因为他的刀就变换方式,还是直直朝他眼睛啄去。
要看他们就要两败俱伤,以这公鸡的灵性,啄穿小二的眼皮,伤到眼珠是显而易见的,而小二那一刀,也肯定会让这公鸡开膛破肚。
周元看见了,越发觉得这大公鸡的灵性难得,与妖族待久了之后,他看待这些有灵生物,不觉得他们是愚笨的动物,而是有情众生,与人类相比,只是躯壳的不同而已。
因此,他拿出一块银元,弹了出去。
银元翻滚着,刹那而至,在公鸡啄到小二眼睛前,首先打在那菜刀上,然后又后发先至,打在那公鸡胸腹处。
原本这一击应该是迅猛而暴烈的,但在周元的巧劲下,力道尽数用来打飞菜刀,推开公鸡,分开了一人一鸡。
这一下分开,一人一鸡都呆了呆,然后,反应过来。
小二是又怒又后怕,刚才差点就瞎了眼,瞬间,眼珠子就红了,提着菜刀就要砍死这只大公鸡。
而那大公鸡本来羽毛炸开,还待攻击,但是看着小二那副不死不休的神情,却怂了,嘎嘎叫着在院子里扑腾起来,到处半飞半跑,一时之间,那小二竟抓不住它。
周元看了会,笑意盈盈,这鸡的灵性实在是不错。
而这动静,也惊动了客栈的客人,都探出头来,看着小二追鸡,指指点点,哈哈笑着。
这让那小二更下不来台,好在这客栈的院墙够高,这公鸡一时飞不出院子,否则,这公鸡早逃之夭夭了。
终于,这公鸡被小二堵到了院子的角落中,这次,他小心了一些,左手护身,右手准备手起刀落,直接剁了这公鸡。
周元终于走了下来,一手抓住小二的刀,一手掐住大公鸡的脖子,道:“小二,我说了,这公鸡我买下来了。”
说完,又递了两块银元给小二,道:“一块银元买下这大公鸡,另一块给你赔罪,如何?刚才那一块,也给你。”
看到银元,这小二才冷静下来,接着,眼睛就被这银元占满了,黑眼珠中只有白银元了,刚才那公鸡攻击他的怒火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这时,另一个声音传来:“慢着,谁说卖给你的,这只大公鸡可是我心爱之物,没有十枚银元,我是坚决不卖的。”
客栈后房中,走出了一个胖子,瞧着周元,眼中贪婪之意溢于言表。
一边走来,他还一边骂骂咧咧道:“蠢球,让你杀只鸡都杀不好,你还能做什么?”
嘴里骂着小二,眼睛却看着周元,意思不言而喻。
周元也不还价,直接丢了九枚银元给他,道:“我这鸡,在你这里寄养几天,不知一天要花费多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