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大夫给徐简按压了好一会儿,直按得满头大汗。
等他收拾药箱时,曹公公问道:“国公爷多久能缓过来?”
闻言,岳大夫没有立刻答,反而先看了眼徐简。
徐简垂着眼,没给多少反应。
“这个嘛,”岳大夫心里一盘算,答案十分模棱两可,“得看国公爷自己怎么想。”
曹公公问:“怎么说?”
岳大夫道:“若国公爷配合大夫、当个听话的伤患,那最好能休养数月、直到春暖花开,地气跟着暖起来之后,才算过去了这道坎。
若国公爷依旧自说自话,把大夫的话当耳边风,那他明日咬咬牙就去上朝了,大夫也不能把人捆起来。”
话音落下,与徐简整理衣摆的林云嫣紧紧抿了下唇。
这不阴不阳、进退全是余地的说辞,险些让她笑出声来。
得亏她背对着曹公公。
徐简倒是轻笑了下,语气无奈:“岳大夫的话,我还是听了的。”
岳大夫对此,不再多作评价。
与曹公公行礼,他背起药箱离开了。
徐简这才看向曹公公,叹道:“可能需要再多歇一阵了。
不得不说,岳大夫看伤确有水平,别人大抵是分辨不了,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晓得,这几个月的确是缓和了。
昨日事出有因,以致之前的成效都……”
徐简顿了顿,略显哽咽,林云嫣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眼底笑意自是消了,侧过头时,曹公公看到的是郡主的担忧与心疼。
看得他也跟着难过起来。
“国公爷……”曹公公正斟酌词句,想多宽慰,却被徐简打断了。
“曹公公,”徐简深吸气,“我想再试着好好治一治。
圣上一直都知道,我原本对治伤没抱多少希望,刚从裕门返京那阵子看了太多的大夫了,都束手无策,我也就认了,后来都想着干脆当个闲散、得过且过。
圣上放心不下,总念着我,让我去顺天府里待了一阵子,又把郡主指给我,我就想着,即便不能再赴边关,上朝议政也不错。
不瞒曹公公,跟着殿下在礼部观政那些时日,我挺愉快,能感觉到一些乐趣。
可能就是机缘吧,晋王爷找来了岳大夫,他那么积极、尽心尽力的,我不想辜负他,就尝试着治,结果比我预想得好了太多。
当大夫的说话都保守,他总说恢复了也就以前的七八成,可我自己想过,我受得了罪吃得起苦,我积极康复,兴许我还能替圣上守边疆。
倒不是说就奔着上阵去了,只想多一个机会、一点选择,不辜负圣上的期待,也对得起祖父多年培养。
没想到又遇到些挫折,但我这心里放不下,就想再坚持坚持,兴许在岳大夫的帮助下,我真的可以做到。
我等下写一封折子,还请曹公公替我呈给圣上。”
如此一番话,听得曹公公心绪起伏不已。
他跟着圣上这么多年,等于也是看着徐简长大的。
不说陈年旧事,就这几年,心灰意冷递兵部辞呈,金銮殿里当乐子人,再到被圣上派去顺天府……
这一路变化,曹公公看在眼里,回忆起来,岂能无动于衷。
以他的身份,自不可能给徐简打包票,曹公公道:“杂家定会在圣上跟前把国公爷您的意思都好好说一说。”
徐简道了声谢,又道:“就是心里多少过意不去,又让殿下挨骂了。”
曹公公只笑不语。
“殿下是无妄之灾,”徐简道,“捡日不如撞日是我说的,我也没想到腊八这事儿……”
曹公公忙摆手:“半夜里杂家怎么和国公爷说的?揽这事儿做什么?这话休要再提。”
“我明白公公的好意,”徐简道,“圣上这才安心多久,又要听一些有心人对太子指东道西了。
御史们骂归骂,多少还是份道理,但有心人不同,就是见不得殿下好。
殿下那儿,原就对我跟着他有点忐忑,此次雪上加霜。
曹公公,我总觉得殿下对我时冷时热,他心思细、想得也多,别扭归别扭,但不该是……”
徐简说了很多,只是到了关键地方,点到为止。
曹公公听了他掏心掏肺这么多话,再加上心中有偏向,自然而然地顺着徐简的思绪在琢磨。
更何况,他已经给冯内侍定了罪。
殿下身边就是有那么个爱挑拨的,与辅国公的关系能不时冷时热吗?
思及此处,曹公公叹了声:“杂家也想着,之后对东宫的人手还需要多敲打敲打。”
林云嫣眉头一皱,佯装不解:“公公的意思是,殿下身边有不老实的?哪里的人手,收了谁的好处,这般见不得殿下好?难怪皇贵妃宁愿闭门谢客都不找人打马吊。”
曹公公:……
似乎是知道不该说这些,林云嫣咬了下唇,道:“我就是不舒坦,胡言乱语了,我先去准备文房。”
见林云嫣起身离开,曹公公哂笑。
郡主素来懂事、乖顺,偶有强势时候,那也是为了皇太后以及辅国公,她很少表现出这样的倾向性。
想来,一是为着国公爷的伤,二是在自己屋子里,弦绷得不似在宫里一般紧,才会说出如此“真心话”来。
当然,也正是因为郡主对后宫熟悉,她才会猜度到后宫的主子们身上,她怀疑的是与太子有利益争执的人。
可曹公公却对此持怀疑态度。
利益自是牵扯了利益,但不一定是后宫。
得多查查才是。
对面次间摆着书案文房,林云嫣没打算让徐简挪过去,只把四宝搬了过来。
榻子旁支了个几子,一一摆开。
徐缈过来时,徐简刚刚写完要递交的折子,她起先没有要看,余光瞥见几行字,心觉不妙,出声问徐简要。
等拿在手里从头看到尾,一双眸子里盛满了泪光。
几欲开口,又几次咽下,最后转交给曹公公,她道:“公公辛苦,劳烦公公了。”
曹公公应了。
林云嫣送他离开,一路送到主院外,才被劝住了。
远远看着曹公公的背影,她深吸了一口气。
没错,他们在利用曹公公。
事已至此,利用谁都不奇怪,内疚有那么一丁点,但更多的是执着与坚持。
不想让皇太后闭眼时都不安心,不想让安逸伯一家得抄没下场,不想让圣上被“休养”于成寿宫,不想让曹公公也困在成寿宫里……
这些利用是必要的。
再者,有些人事,她和徐简能查,但曹公公出手有曹公公的优势。
幕后那人藏得很深,眼前线索又很细碎,唯一能掌握的就是冯内侍。
从徐简这里查冯内侍,要走十万八千里,可从曹公公那儿,情况就不一样了。
午前,曹公公回到了御书房。
圣上看着徐简的折子,沉默许久。
曹公公对此毫不意外,他在回来路上就看过了,辅国公这折子写得真挚又实在,看得他都万般触动,想到郡主的失言、想到徐夫人的眼泪,更是感触深重,也难怪圣上会沉默。
良久,圣上才道:“离年前封印也就还有半月,他只管歇着,年后再看看吧,看他恢复状况。倘若他真的能康复过来,别说歇到开春,歇一两年都行。”
朝廷缺人,更缺将。
徐简有经验,有背景,只要他能好起来,他就能在军中站稳脚跟,他又那么年轻。
“邵儿真是……”圣上叹道。
曹公公弯下腰,附耳与圣上道:“小的琢磨一件事,无端端的,殿下怎么会以为国公爷装伤呢?”
圣上挑了挑眉。
“昨日之前,国公爷的腿伤的确有所缓解,毕竟治了几个月,哪里能没有一点效果?”曹公公道,“可从昨日状况来看,也绝不是‘已经好了’。
国公爷奋力救殿下,救是救到了,但救得十分勉强。
小的在围场看过他那腿,今儿过去,也遇着那大夫来治疗,亲眼看到那青紫青紫的。
可殿下说国公爷装伤,不是揣度,他几乎就认定了,殿下哪里来的证据?
都说眼见为实,昨日国公爷奋勇相救之前,殿下可没见着国公爷又是纵马又是砍熊,他怎么如此笃定?”
“有话直说。”圣上道。
“小的想查一查殿下身边的人,”曹公公垂着眼,恭谨道,“殿下与国公爷是有些心结,却不是有仇……”
圣上的神色凝重,冲曹公公微微颔首。
东宫。
李邵睡得很不踏实。
本就发着烧,体力又没有养回来,早上发了通脾气后,他模模糊糊又睡着了。
冯内侍在一旁守着,心里七上八下。
他得把来龙去脉都向主子解释明白,可他又实在不知道怎么交代,因此拖到了现在。
可他不能就这么拖下去,联络的人等不了这么久……
趁着李邵歇觉,冯内侍编造来粉饰去,勉勉强强凑出了些许说辞。
就这样吧,他想。
现如今他在东宫,在殿下身边做事,主子收拾他,那还有谁给殿下吹风呢?
他不用直接与主子回禀,主子再生气,也不是面对面。
等主子气消了就好了。
这么一想,冯内侍多少有了些底气,见李邵短时间内应该不会醒,他轻手轻脚退出去。
刚出大殿,他迎面遇着了一行人,打头的是曹公公。
冯内侍面上不露神色,赶紧行礼。
曹公公笑眯眯的:“殿下退烧了吗?”
“还有点热,”冯内侍道,“这会儿歇觉。”
“你随杂家来一趟,”曹公公往边上走,“杂家有事要交代你。”
莫名的,冯内侍的呼吸凝了一下,一股寒意从背后爬上来。
来者不善。
他到底哪里惹到了曹公公?
不安归不安,冯内侍很快冷静下来,随曹公公一直走到偏殿那儿。
曹公公二话不说,手轻轻一抬,就有两个体壮的太监左右架住了冯内侍。
“曹公公?”冯内侍惊声道,“小的、小的做错了什么?”
冰冷的视线落下来,其中再无笑意,曹公公一字一字道:“你可以想想,你做对了些什么?”
话音一落,一块帕子塞住了冯内侍的嘴。
曹公公哼了声:“别吵着殿下歇觉,带走。”
冯内侍彻底慌了。
这架势,绝不是惹着曹公公这么简单,莫非是他曝露了?
不应该啊!
这下完蛋了,落到曹公公手里,能有什么好下场?
宫里内侍谁不晓得,曹公公面上看着和善,做事也留余地,可一旦动手了、那是不死也要去半条命。
主子……
他不仅没来得及把事情禀告主子,他还被抓了。
曝光的人是什么下场?
道衡那和尚,可是死了呀!
冯内侍心慌意乱中,被一路拖着扔到了一处空院子里。
皇宫太大了,有不少这种院落,多年不曾住人,一股霉败之气,阴冷得厉害。
冯内侍被捆住了,浑身发抖,有人把他口中的帕子拿开了。
“自己交代,还是杂家慢慢问、慢慢查?”曹公公道,“杂家不爱动手,奉劝你选个轻松点的。”
冯内侍颤声道:“小的、小的不明白您的意思。”
“你很有本事,”曹公公道,“东宫这一批人手,杂家点了郭公公,最初时,也是他近身伺候殿下,你后来居上,颇得殿下信任,杂家十分好奇,你到底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让殿下这般喜欢你?”
冯内侍吞了口唾沫:“小的就是尽心服侍殿下……”
“是吗?”曹公公道,“确实尽心,给殿下出了不少主意。让殿下修缮先皇后遗物的人,是你吧?”
冯内侍道:“殿下修缮娘娘遗物,难道不是应当的吗?当时殿下苦恼,小的替殿下分忧,也是灵机一动,这才……”
“出了个好主意,也难怪殿下信任你。”曹公公笑了笑。
“那小的何错之有?”
“急什么?”曹公公道,“殿下一口咬定辅国公装伤,与你无关吗?暗示殿下,郡主是故意在城门口逗留的,不是你吗?你真以为你说过的话,没有被别人听去?”
冯内侍瞪大了眼睛。
他知道应该否认,但他也知道,否认怕是没有用。
曹公公又道:“冯尝,永安人,你那些经历不用杂家给你念吧?你不妨自己想想,其中有没有能挖出东西的地方。”
冯内侍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