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玙也在等着他们两人。
书房里备了些茶水,林云嫣关上门走到桌边时,林玙正把两盏新茶推过来。
“润润嗓子,”他道,“不多饮,等下还要用饭。”
林云嫣坐下来,应了声。
只看表面,父亲眉宇舒展、情绪稳定,但林云嫣还是注意到了,在四平八稳的水面下,父亲其实是忐忑的。
事关遇难的爱妻,事关圣上最偏爱的李邵,也可以说事关自家前路与朝廷的长治久安,无论是谁都不会毫无波澜。
徐简右手执盏轻轻抿茶,桌下,他的左手握住了林云嫣的手、指腹慢慢摩挲。
林云嫣自是感觉到了,却没有把手抽出来。
徐简此举并非不合时宜。
林云嫣清楚,徐简是在示意由她来开这个口,也是在用这点温暖来给予她支持与力量。
这些事情,原也是父女之间说来最适合。
若不是还牵扯了许多朝堂上的消息,徐简都想回避一番。
“昨夜试探后,殿下将那一夜发生的事情,差不多都想起来了。”林云嫣说着,果不其然,父亲眼眸一沉,她又继续说,“当时……”
从潜府开始,到御书房内几人的思考与分析,再到她与皇太后透底,林云嫣事无巨细与林玙说了一遍。
她没有选择总结。
总结固然精简,且也是抓住重点,但林云嫣担心她的详略只出于自己的判断,会造成当局者迷。
她认为的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兴许在父亲的耳朵里,会是灵光,会是重中之重。
林玙没有打断她的讲述。
等到林云嫣说完她和徐简夜里回顾时最后的判断,林玙又饮了一口茶。
茶盏里没有茶了,林玙又伸手拿起茶壶,手腕倾着、壶口滴落几滴。
他愣怔了下,轻轻晃了晃茶壶,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一壶茶都已经空了。
“呵……”林玙失笑,全是无奈。
是他叮嘱着莫要多喝,也是他心不在焉地喝完了一壶。
林云嫣看在眼里,道:“我再去添一壶?”
“不用,”林玙止了她,“不是茶水的事。”
心情沉重,多少茶都顶不住。
靠着椅背,林玙仔细思考着林云嫣说的话,良久叹了一声:“我近来查宝平镇的事,说起来,国公爷多少清楚些,云嫣就不太了解了吧?”
宝平镇就是在定国寺的山脚下,那夜被假冒的贼寇袭击的镇子。
林云嫣道:“只听说了个大概。”
林玙颔首。
事情过去太久了,当年无论多么沸沸扬扬,也在李浚被幽禁永济宫、李汨被贬为庶民之后,渐渐无人再提起来。
不说彼时年幼的孩子们,即便是成年人,听过的也都过去了。
也就是林云嫣,她与定国寺有关,而徐简身处朝堂、定国寺案子又与自身利益深深相关,这才多有留心过,但他们知道的就没有林玙这么详细。
“案子发生后,先帝震怒,他本就在病中,气愤之下越发不好了,”林玙道,“又添上定国寺大火,朝中各种猜测都有。
衙门忙着查火灾,朝中又叫嚷着剿匪,彼时代理朝政的定王曾提出过山贼袭镇很不寻常,尤其是京畿这一带,几乎没有匪患,却突然冒出来这么一支,但他没有说服其他人。
也不是没有派人去宝平镇查过,线索寥寥,最后发展成剿匪,有了李汨他们施压地方,为了争功而拿饥民充数。
清缴差不多有半年,太兴二十八年元月末尾,一封告密信把死士充当山贼、袭击宝平镇给揭露出来。
后来的事你们也知道,圣上支持定王,永济宫那位咄咄逼人,定王身心俱疲终是病故,先帝爷悲痛万分,一禁一贬,后又立了圣上。
如今想来,倒也有一些内情可看。
定王并非病故,他死于毒杀,借了那么一个天时地利,下毒下得神不知鬼不觉。
而先前寻不到袭镇不正常的线索,在告密信之后,却冒出来了一些,比如有活下来的百姓口供。
一般来说,生活困顿、落草为寇,袭镇也是为了抢粮抢钱,有几户百姓躲在屋子里,明确了让贼寇只管拿、只要一条活路,那些贼人却不肯放过他们,杀人的动静都落到了侥幸活下来的邻居耳朵里。
不止杀人,还放火,东西不见着抢了多少,宝平镇毁了七七八八。
圣上带人救援,从山上到山下,火把越来越近,按说贼寇都能看到却没有提前撤离,反而两厢交了手,实在不敌了才跑。”
说到这里,林玙略缓了缓,道:“这些供词都是在那段时间陆续呈上来的,最初调查时一概没有,也正是因此,凸显出了所谓山贼袭镇是有人蓄意谋划的。
本来没有供词,现场多少也能找到些痕迹为作证,事实上几乎没有任何收获。
结合你们两人刚刚说的,定国寺起火,圣上带了大量人手回山上,给了真凶处理镇子中状况的机会,布局成了,剿匪能顺利开始。”
若不然,圣上发现了宝平镇里的不寻常,线索交由坚持调查的定王,一旦看穿了这些把戏,就没有剿匪的事了。
林玙说完,思路十分清楚,自己也没有质疑。
只是,视线从山下再挪向山上,脑海里看着倒塌了的大殿,心头酸涩苦辣有多呛人,只有自己才知道。
不是意外,却也叠加了一些巧合,造成了那样的惨剧。
如果没有点安眠香……
可人这一辈子,哪里有那么多的如果。
难以自制的,林玙回忆起沈蕴的音容笑貌,那些旧日景象依旧鲜艳、毫无褪色地印刻在记忆之中。
只不过,那些都是他自己要消化的情绪,不适合在晚辈跟前展现。
单单只有云嫣也就罢了,他们父女说一说贴心话,偏还有女婿在旁,林玙舍不下那脸。
清了清嗓子,他干脆说起正事来:“今日早朝状况,你听说了吗?”
“殿下到礼部后与我说了,”徐简答道,“刚过来的路上,我也与郡主说了。”
“他这番应对很不错,”林玙实事求是,“比先前被朝臣们问及耿保元时的应对好太多了。”
徐简呵的笑了声:“汪狗子教的。”
“永济宫来的那个?”林玙微微抬眉,也笑了,“倒是个人才。”
是夸赞,也是讽刺。
徐简又道:“我从礼部抄了当年祈福随行的名册给了曹公公,现在要看他那儿何时会有新线索。”
“不一定好找,”林玙听徐简说了其中难处与思考,颇为认同,“只猴脸这么一个特点……倒也好过没有任何特点。”
林云嫣正听着,不由失笑。
笑声轻轻又短促,却划开了书房里沉闷的气氛,让边上的翁婿两人亦放松了些。
林玙笑了会儿,才又道:“你这番推断迟早得告诉圣上,他知道后会是个什么心情,其实也都能体会。”
愧疚是免不了的。
而这份愧疚落到李邵身上……
“福之祸所依、祸之福所伏,”林云嫣开解道,“我昨夜与殿下说话,看得出来他很绷着,想来废太子还是对他有些影响。他没有先前那么无所畏惧地张扬了。”
李邵那人说聪慧、不见得多么聪慧,但要说蠢笨、他肯定不笨。
起码在察觉危机这一点上,他的直觉很是敏锐。
他这几个月收敛了性子,是他改邪归正了吗?
不是。
李邵但凡真能改邪归正,好好当一个合格的储君,将来当个守成的帝王,徐简都不会放弃他。
徐简用从前那些苦果证明了李邵改不了,所以才会选择走上彻底让李邵翻不了身的路。
而李邵近来的安稳,其实是他察觉到了此一时、彼一时。
失去了皇太子身份,各怀心思的朝臣们伺机而动,圣上的态度亦不似从前一般,李邵不敢再胡来了。
在他“确定安全”之前,他不会胡来。
可李邵不胡来,最终与林云嫣他们的目的相违背。
“圣上越愧疚,越偏爱,殿下就越大胆,”林云嫣道,“他现在缺那么一个大胆的机会。”
这话说到了徐简的心坎里。
他和李邵打交道多,很明白对方的那点性情。
“暂且缓缓,等把幕后那人抓起来、最少也要掌握了他的身份,”林玙亦不反对,继而与徐简道,“若是机会合适,不妨见见永济宫那位。”
讶异从心头划过,徐简没有多问,只静静听。
依照林玙原先性子,这些紧要事情他会尽量回避林云嫣。
倒不是信任不信任的事儿,而是作为父亲,习惯性地会替女儿把那些纷纷扰扰都挡住。
这次倒是让她一块听着,反正他这里即便瞒下,之后女婿也会说给她听。
再说,事已至此,前朝有他能尽力的地方,但后宫那儿缺不了云嫣。
林玙斟酌着道:“他是当年向定王发难的主力,野心勃勃想要夺位。
王六年、尤其是朱家那儿,直到近两年依旧在做事。
王六年先且不说,朱倡那人心思重,他早年偏好抓现成的好处,旁的天花乱坠也不见得能进他的心,要说他对困在永济宫的李浚忠心耿耿,我不太信。
这一点也是我们之前猜测过的。
李浚固然恼恨圣上,他费心费力最后被圣上摘了桃,但要说定国寺、宝平镇的事,圣上恨极,李浚亦然。
他是个很自负的人,被那幕后的人当成了棋子,亦是他所不能忍受的。
他若知道当夜是个什么状况,或许会有一些其他的答案。”
林云嫣听明白了。
她不了解李浚,但她清楚事情就是如此。
换个角度看,就会换一种思路。
李浚是当局者,但他的迷未必就比不过他们这些旁观者的清。
毕竟,李浚才是当年争位中搏杀的那个人,比起后手入局、几乎是大局已定时被辅佐上位的圣上,李浚一开始就在场中,他真真切切与他的兄弟们较量。
是他们的对手。
而对手,恰恰是彼此间最了解的。
安排宝平镇,只算一头,但在宝平镇外、亦定国寺大火来调虎离山的会是谁?李浚可能会有他的判断。
沉思一阵,徐简点了点头:“的确有必要去一趟永济宫,只是得寻个恰当的由头。”
一来,过得了圣上那关;二来,打草惊蛇避免不了了,但动静能小点肯定好些。
那毕竟是永济宫。
他便是奉旨去一趟,朝堂上也是人人侧目。
事情说完,三人从书房出来。
林榉在不远处候着,上来道:“三夫人使人来过了,说是载寿院那儿能摆桌了。”
林玙应了声。
几人一块往后院走。
载寿院里还未摆桌,来传话的人懂规矩,晓得书房闭门定是要事,自是不会惊扰,留话后又往小段氏这儿递了个话。
因此,等他们进了远门后,屋里才开始摆桌,人坐下来,菜色还都是热乎乎的。
桌上只有他们这一房的,菜亦家常,就是多加了两道,是林云嫣说的“自家人平日如何就如何”。
席间,许是看出林玙心里有事,小段氏让人上了壶酒。
“让姑爷陪着吃两盏。”小段氏道。
徐简笑了笑,接过来替岳父斟酒。
翁婿两人不怎么说话,只听祖孙两人细细碎碎念叨些家常,时不时碰个酒盏抿两口,不热络、倒也舒心。
一壶酒,林玙喝了三分之一,余下的归了徐简。
时辰不早了,小段氏自是不留他们,交代着“路上小心”。
林玙送他们到门房上,沉声道:“兹事体大,莫要急切,一家人齐心协力的,总有破局之法。”
林云嫣郑重点了点头。
马车穿街走巷回到辅国公府。
两人进到主院里,林云嫣让人去后院徐夫人那儿报个平安。
夜深下来,林云嫣坐在梳妆台前,透过镜面看着徐简身影,问道:“你与永济宫那位打过交道吗?”
今生自是没有,林云嫣记忆里的前世也没有那等机会,她不知道的只有那些徐简单独走过的岁月。
“见过他几次,”徐简闻声看过去,思索了下,又道,“他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