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德里的埃尔帕多瓦宫中,亚历山大六世正在看信。
写信的是个让他出乎意料的人。
朱利安诺·德拉·罗维雷。
当听说这封信是老罗维雷写来的时候,亚历山大六世丝毫没有掩饰他的诧异。
不过随即他就觉得自己应该猜到了信中的内容,想来是老罗维雷已经想要和他摊牌,做出一定的许诺,然后迫使他主动退位,这封信大概就是这种最后通牒了。
这让亚历山大六世有些愤怒,他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不过他还是扯开蜡封,想要看看老罗维雷在信里会有些什么把戏。
但是让亚历山大六世没有想到的是,这封信中没有丝毫关于要逼迫他退位的内容,相反老罗维雷对他的家事倒是颇为关心,其中就很隐晦地透露了个让亚历山大六世几乎暴跳如雷的消息。
“杰弗里和斐迪南勾结在一起了?”
亚历山大六世觉得自己那张干瘦的脸好像被人狠狠的扇了一耳光,那种火辣辣的感觉即便隔着一个地中海,也似乎让他从信中看到了老罗维雷那幸灾乐祸的笑容。
亚历山大六世并不认为老罗维雷在挑拨他与杰弗里之间的关系,或者说杰弗里根本还没有那个分量让未来的教皇亲自出马去对付。
所以说这一切显然都是真的,只是为什么那个让他最不喜欢的儿子会干出这种事,就不是亚历山大六世能够想象的了。
不过在信中他注意到了一个很重要的地方,那就是斐迪南似乎像杰弗里作出了某种许诺,虽然还不知道许诺的是什么,但足以让杰弗里做出那么愚蠢的决定。
想到斐迪南的手段,亚历山大六世不禁忧心重重起来,他并不担心杰弗里,事实上他一直怀疑杰弗里是瓦诺莎和人私通的结果,这样他从来没有喜欢过杰弗里。
可是如果斐迪南利用杰弗里打击他,这倒也算是个不错的棋子。
那么斐迪南会许诺什么呢?
亚历山大六世心头不住琢磨着这个问题,同时他也在想老罗维雷向他透露这一切的目的是什么?
老罗维雷不可能这么好心,那么他一定是有所求。
亚历山大六世渐渐的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明白了老罗维雷的想法,于是在斟酌一番之后拿起笔来开始写信。
教皇原本以为这封信并不难写,但是渐渐的他却发现似乎有些难以下笔。
这让他开始有些诧异,随即心中不禁略显感慨。
这封信是写给亚历山大的,如果是以往他会很自然的提出他的要求,甚至或许还会以教皇与老丈人的双重身份刻意摆出一副颐指气使的态度。
而亚历山大似乎也愿意为老丈人效劳,至少在以前他表现的不错。
甚至想想当初凯撒那么多次的给亚历山大制造了种种麻烦,可只要卢克雷齐娅在亚历山大面前哭诉哀求,他总是能够多多少少的原谅他那讨厌的大舅子。
甚至亚历山大六世觉得如果当初凯撒遇到的不是箬莎而是亚历山大,或许还能抱住性命。
正是这种通过卢克雷齐娅把两人联系起来的关系,这让亚历山大六世觉得他们之间多少还算是亲密的。
但是忽然间,亚历山大六发现他似乎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给自己的这位“女婿”写信了。
用命令的口吻显然已经不太合适,而他却又实在拉不下脸来写出请求的词句,最终在琢磨了好一阵之后教皇干脆把老罗维雷那封信再次封好,然后在信封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交给了已经等待的随从。
他相信亚历山大明白他的意思,那么至少这样可以免去他用那种尴尬口吻的难堪。
做完这一切教皇走到窗子边,看着远处成片的如黄金铺撒遍地的矮橘树林,亚历山大六世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时代变了,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楚的感觉到了身边发生的变化。
或许是出于多年来在权力倾轧的顶峰较量博弈的经验,亚历山大六世有种预感,这种变化不只是因为他个人处境的改变,甚至远在意大利的梵蒂冈和整个基督世界都似乎站在一个可能决定未来方向的十字路口。
或许退位是个不错的选择?
突然,亚历山大六世心里闪过这个之前从未有过的念头,随后这个念头就被他死死摁下。
波吉亚家的人,是不会因为畏惧权势带来的危害就退缩不前的。
波吉亚家的人,是权势的主人,也是它的奴隶。
这是所有波吉亚的命运。
阵阵凉风吹进窗子,在睡梦中的箬莎本能的拉了拉身上的毯子,她光滑圆润的肩膀微微动了下,然后整个身子挤进了身前那个温暖的怀抱。
亚历山大伸出手指沿着箬莎高挺的鼻梁滑动着,然后在她的鼻尖上轻轻一点。
箬莎似乎有所感觉,她的眉梢皱了皱,鼻子里发出声似是不忿的轻微“哼”声。
天色还很黑,透过星光可以隐约看到外面房屋的轮廓。
这里是距王宫不远的一处房子,房子的主人是伊莎贝拉的前私人财库官唐·马克洛斯拜恩。
这处房子原本是唐·马克洛斯拜恩名下的一份秘产,也就是说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个地方的存在,甚至就是他的管家也并不知道自家老爷在外面还有这么一处产业。
唐·马克洛斯拜恩当初置办这份产业倒也不是为了风流快活,他喜欢这里的清静,而且有时候需要哥没有人能够打扰他的地方想一些很重要的。
当初作出投靠亚历山大的决定就是在这里,那时候他身边没有一个人,甚至连临时雇来照看房子的门房都被他打发走了。
不过当亚历山大向他提出要他给自己找一所还剩僻静的房子时,唐·马克洛斯拜恩毫不犹豫的推荐了自己的这所外宅。
而且他还向亚历山大保证,“绝不会有人打扰殿下的清静和兴致”。
对于财库官如此会做人,亚历山大是颇为赏识的。
于是他很干脆的接受了财库官的馈赠,同时向唐·马克洛斯拜恩暗示,或许在将来的政府当中需要他为自己“尽一份力”。
伊莎贝拉的私人财库官,这是个掌握着伊莎贝拉以往所拥有的巨大财富钥匙的人。
这么说并不是他掌握着一个装满黄金珠宝的宝库,而是他比任何人都熟悉伊莎贝拉拥有嗯嗯的那些财富的去向与脉络,掌握这个要比得到一堆黄金更加重要。
而亚历山大也知道唐·马克洛斯拜恩借着手中掌握的这些东西待价而沽,不过亚历山大并不介意用一个大家都满意的价码“买”下他的那些货物。
箬莎又动了动,亚历山大低头看去发现她已经醒了。
“什么时候了?”箬莎问了一句,然后就突然坐起来,她不顾毯子从身上滑下,以致即便是在黑暗中依旧可以看到的一片醉人白皙,而是依旧急急的问“什么时候了?”
“还早呢,再睡会儿。”
亚历山大把毯子盖在她的身上,然后轻轻扶着她的肩想让她重新躺下,但是箬莎这次却没有乖巧的听话。
“快天亮了,我必须马上离开。”
箬莎说着从床上下来,她在黑暗中摸索着头天晚上被扔得到处都是的衣服,试图把它们一件件的穿起来,很快她就发现这是个对她来说显然太过艰巨的任务,以至最终不得不无奈的坐在了床边。
“你就像是过了12点就要恢复真容的灰姑娘,只是我不知道你的水晶鞋藏在什么地方。”亚历山大笑着从后面轻轻揽住箬莎“放心吧,没有人知道这个地方。”
“可我们还是应该小心,要知道现在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我们,”箬莎顺手拉过一件似乎是披风的东西轻轻披在自己身上,她站起来向前几步然后转过身看着亚历山大“你就要成为国王了,不该因为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遭遇挫折。”
“这可不是什么毫无意义的事情,”亚历山大向箬莎伸出手,要她到自己身边来“要知道现在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盼着你生下一个孩子,这对他们太重要了,因为这关系到太多人未来的前途。”
“可这并不是让你继续把我留在这里的理由,”箬莎似乎有些生气“我想即便是我被发现和一个摩尔人在一起,也要比被人看到和你在一起好得多。”
亚历山大无奈的耸耸肩,他知道即便是西西里女王和军队的统帅也难免会莫名其妙的闹上一阵小情绪,甚至之前有多么温柔,现在就会有多么不讲理。
“巴伦娣快要来了是吗?”箬莎忽然问“你应该有一个合法的继承人了,这个要比我还要紧迫。”
亚历山大稍稍沉默,他知道箬莎说的不错,随着继位典礼临近,究竟由谁坐在他的旁边成为了被无数人关注的问题。
历史上的君主因为需要有一个身份血统高贵的继承人而与原来的妻子离婚的例子早已经是数不胜数,而是每当这个时候国王身边的那把悬空的王后宝座就成了无数人争夺的目标。
只要想想卡斯蒂利亚的王后这个身份,想来欧洲各国的宫廷里会很愿意看到接上这么一门亲,甚至如果条件合适,即便是马克西米安也未尝不会考虑再用一个女儿或是侄女换取与卡斯蒂利亚的联盟。
这个时候巴伦娣的身份就显得十分尴尬甚至危险。
即便老罗维雷成为了教皇,可巴伦娣的身份也未必足以保证她能成为卡斯蒂利亚王后。
这个其实只要想想就可以明白。
亚历山大以乔迩·莫迪洛·阿斯塔玛拉的名义继承卡斯蒂利亚,这原本就是个很容易引起争议的事件。
私生子的身份成为他戴上王冠的重大障碍,以至他不是通过法统,而是武力夺取王位。
正因为这样,很多人不禁琢磨亚历山大是否会为了证明自己的合法性,而迎娶一位血统纯正的公主,而且如果仔细想想,这也的确是能够让他尽快得到欧洲所有宫廷认可的最佳捷径。
而巴伦娣的出身显然不能满足这个需要。
同样是私生子,如果说之前和亚历山大近似的出身让巴伦娣能够稳稳的坐上罗马忒西亚公爵的宝座,那现在她就要为这个发愁了。
想想巴伦娣现在一定心急如焚,箬莎就不禁有种稍带恶意的小小得意。
公爵夫人的宝座或许没有人能够和她争夺,但是王后的宝座她却未必坐得稳,这么看来还是只有妹妹的身份才真的是唯一。
“那么她什么时间到?”箬莎又问了句,见亚历山大微微扭过头去,箬莎就伸手扳着他的脸让他看着自己。
黑暗中,亚历山大目光闪烁,而箬莎也并不开口。
沉默并没有维持多久,亚历山大首先打破了僵持。
“现在暂时不能让她来,罗马忒西亚需要她主持局面,”亚历山大先说了句,看着箬莎并不打算开口的样子,他只好继续说“我已经考虑过,巴伦娣必须做为我的王后。”
说到这,亚历山大在夜色里用无奈的眼神看着箬莎。
“哦,是吗,”箬莎扭过身把光滑的后背对着亚历山大,然后向后靠了靠依偎在亚历山大怀里,眼睛望着窗外已经略显黯淡的星光“能说说理由吗?”
亚历山大用脸颊轻轻蹭了蹭箬莎柔滑的长发,和她一起看着窗外。
“首先巴伦娣是我的妻子,”这么说着他看了眼箬莎的脸上的神情,然后才继续说“不论是罗马忒西亚的建立还是后来她做为我的监国,巴伦娣付出的都太多了,她做的一切已经证明她是一个合格的妻子,我没有任何可以指责她的地方。”
“一个合格的妻子啊。”
箬莎用有些奇怪的语气重复着亚历山大这句话,然后她修长的脖颈轻轻扭动转过头望着亚历山大的侧脸。
“那么你告诉我,如果我不是你的妹妹,我会是个合格的妻子吗?”
亚历山大微微一愣,随后无奈的笑了笑。
“其实,你知道我的意思。”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这时候东方已经隐隐映出一抹青白的光亮,仔细听也已经可以隐约听到城里偶尔晨鸣的鸡鸣声。
“其实我们都做不了合格的妻子对吗?”
箬莎从亚历山大怀里站起来,她赤足做到窗前,任由沁凉的晨风透过薄薄的纱帷吹拂在身上。
在外面渐渐明亮的晨光中,箬莎的背影看上去如一棵挺拔的白杨树。
然后她忽然转身,带动起的纱帷从她身前划过,掩住她的身影。
她的眼睛直直的望着亚历山大,在背光的暗影中,看上去是那么明亮。
“我或许成不了一个合格的妻子,但是我可以成为你最好的帮手,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比我更了解你呢,所以我的哥哥,我可以把妻子的位置让出来,但是却绝不会把你让给别人。”
望着箬莎,亚历山大稍稍出神,随即不由感慨丛生。
教皇的信是在几天后才送到的。
当全身泥泞狼狈不堪的信使站在亚历山大面前时,他那可怜的样子为他换来了几个金币和两瓶朗姆酒。
看到信里的内容,亚历山大稍稍有点意外,不过却也没感到多少奇怪。
杰弗里一直就是个熊孩子,可因为他的身份地位,偏偏还是个可以把他的愚蠢行为轻易付诸实施的熊孩子。
所以他的父亲讨厌他,他的兄弟们疏远他,终于他的妻子则一直乐此不疲的用找情人给他添光加彩。
或许正因为这个,杰弗里就变得更加性格乖张,这就又让他的亲人们和他更是疏远。
这样一个杰弗里会干出和斐迪南勾结起来这种事,就一点不觉得意外了。
唯一让亚历山大没想到的,是斐迪南为了占上风,连那么个熊孩子都要利用。
至于老罗维雷给亚历山大六世写这封信的目的也很明显。
如果说杰弗里为了一己之私勾结斐迪南对付家人,已经触犯了波吉亚家最大的禁忌,那么对老罗维雷来说,谁阻止他儿子成为米兰公爵,谁就是他最大的敌人。
为此他甚至可以不惜和亚历山大六世这个宿敌暂时联合起来。
斐迪南一直怂恿马克西米安进军伦巴第,这无疑是真正触及了老罗维雷敏感的神经。
而且虽然与亚历山大的关系并不融洽,可眼看着女儿就要成为卡斯蒂利亚王后,这也让他怎么也无法容忍斐破坏这件好事。
亚历山大可以想象,对那两个玩弄权术的老手来说,当忽然发现可能有一个共同敌人时,从多年宿敌到这暂时握手言和,或许只是一眨眼那么短暂。
而亚历山大六世会把老罗维雷的信给他送来也只是出于做为教皇的最后一点尊严。
“看来我得有所表态,”亚历山大对站在一旁的唐·班德拉兹说“请为我准备一份声明,措辞要稍微严厉而且一定要明白的表达出我的决心。”
暂时充当书记官的马德里市长准备好了纸笔,然后静静的望着亚历山大。
“第一,做为波吉亚家的一份子,我对我的兄弟乔瓦尼的遗孀和孩子如今的处境深表关心,同时重申对他们拥有甘迪诺领地与爵位合法继承权的支持和保护……”
亚历山大说到这里,注意到市长手里正在记录的羽毛笔似乎一顿,他微微摆手示意他继续记录:“其次我宣布,我将正式派使者前往罗马忒西亚,宣布公爵夫人巴伦娣·德·朱里安特·贡布雷为未来的卡斯蒂利亚王后!”
原本因第一个声明而浮想联翩的唐·班德拉兹,在听到亚历山大的第二个宣布后不禁一呆,他手中羽毛笔笔尖上的一滴墨随即落下,在纸上留下了很醒目的一个漆黑墨点。
9月的伊比利亚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不过这所有的纷争变故都不能与卡斯蒂利亚摄政王乔迩·莫迪洛·阿斯特玛拉的登基相比。
尽管加冕典礼的日期定在了10月,而且因为情况特殊显然没有时间邀请其他国家的君主观礼,但是卡斯蒂利亚王位的更迭依旧引起了整个欧洲的震动。
不过在此之前另外一个更加引人注目的事件则让所有人的目光彻底聚集在了这座欧洲的西南半岛上。
亚历山大宣布建立由卡斯蒂利亚与西西里人组成的联军,这支军队的指挥官则是战功彪炳德高望重的贡萨洛。
两个国家的强大军队突然交由一个人指挥,这样做唯一的原因只能是即将发动战争。
而敌人显然就是阿拉贡的斐迪南。
让人们注意的是,作为不久前还和贡萨洛在战场上生死较量的对手,箬莎却对亚历山大的这一决定表示了毫无保留的支持。
再联想到作为西西里女王,同样拥有对阿拉贡宣称,整个欧洲惊讶的发现,不知不觉中这对兄妹已经分别向欧洲最强大的王国之一展现出了他们的野心。
亚历山大并不知道斐迪南听说了他的宣布之后会是什么反应,而且他也实在并不关心。
现在已经深秋,伊比利亚半岛也已经进入了每年的秋汛季节。
这个时候发动战争显然是并不合适的,不过对亚历山大来说还有另外一件更加牵动着他的心的大事。
在得到了亚历山大的启发和曼努埃尔的资助后,达·伽马经过几个月的准备,已经做好了再次远航探险的准备。
不过这一次并不是如历史上那样再次沿着新航线前往东方,而是探索一条截然不同的航道,达·伽马将会在亚速尔群岛做最后的补给之后,就一路向西航行。
他的目的地,是迄今为止虽然已经有所猜测,但却仍然没有被证明的北大陆。
这样一个壮举意味着发现新世界的时间将会比历史上真正发现北美大陆早上足足40年!
正因为这40年,历史上被称为亚美利加洲的新大陆不但会有个完全不同的名字,而且未来的新世界的格局也必将会截然不同。
“这才是我来过这个世界的证明。”
当听说达·伽马的船队已经如期后,虽然知道箬莎并不会真正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但亚历山大还是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然后他收拾心情,走向摆在桌边的地图。
那上面,阿拉贡的地形俨然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