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先生提的这个问题,现实中类似的情况其实很多,极端的情况也不少见。毕学成挠了挠头道:“我还真见过这种事,去年在学校外面的商场门口见过,只不过没人拿刀,有个男生捧着一束花单膝跪在一个女生前面,声称不接受他就不起来。”
庄梦周:“哦,当时旁边的人都在干什么?”
毕学成:“都在起哄啊,都在喊——答应他吧!然后两人就抱一起亲上了,大家热烈鼓掌。”
庄梦周:“具体情况不清楚,说不定还是他们事先商量好的呢。这个先不谈,回到我的问题,你在宿舍里会怎么做,也这么劝同学吗?”
毕学成:“当然不会。”
庄梦周:“为什么,因为你也喜欢那个男生吗?”
毕学成赶紧摇头道:“当然不是,您这个猜测也太离谱了!接不接受,是那个女生本人才有资格做出的选择,而且是她本人要承受选择的后果。
您刚才已经说了,她本就不喜欢那个男生,我有什么资格劝她选择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人,还要付出情感与身体与对方亲近甚至亲热?这并不符合良知!
有人可能图一时口快,在那里起哄劝女生接受男生,假如那女生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不得不表示接受了男生,他们说不定还会鼓掌喝彩。但他们不必付出这种选择的代价、也不必承担这种行为的责任,因为不是他们要和那个男生搞对象。
其实从那个男生的行为来看,他是用刀在胁迫人,我们谁喜欢被人用刀胁迫?他不是要那个女生遵从内心做出选择,而且用刀胁迫她必须接受。
假如在这种情况下,我还要劝说那女生去接受,也等于我在价值冲突中做出了一种选择,选择了认同可以用刀胁迫求爱的行为。且不说良知了,这与正常人的认知相悖。”
丁齐点了点头道:“你倒是看得明白。”
庄梦周又问道:“可是那个男生并没有用刀指着女生啊,他只是用刀指着自己。假如得不到那女生的爱,他宁愿去死,这是多么刻骨铭心啊!在你看来,难道那女生不应该被打动或感动吗?”
这时叶言行闷闷地『插』了一句:“庄先生,您这是小说看多了吧?”
庄梦周:“别废话!这是在提问题。”
叶言行:“这感觉,好像是在绑架人质谈条件,只不过他绑架的人质是自己,谈的条件是要得到对方。”
庄梦周:“你的思路一向清奇,这个比喻倒是挺有意思,但他谈的条件不是让对方接受自己的爱吗?”
叶言行嘟囔道:“什么叫接受他的爱?男女之间那点事呗,他不过是想把那女生搞到手、满足自己的欲望,别什么破事都以爱的名义!”
周围响起了好几声咳嗽,有人皱了皱眉,有人想笑又憋住了。
庄周仍然不紧不慢道:“小叶啊,你虽然话不多,但一向都很尖刻。我举的是一个很极端的例子,但在大部分情况下,可能事情并没有这么极端,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先还是就事论事吧,你说得也没错,但我刚才问的是小毕,想听听小毕怎么回答。”
毕学成想了好一会儿,似是在心中组织语言,然后才开口道:“我刚才想了半天,觉得有一个问题很重要。那个男生凭什么会认为,用这种方式能够让女生改变心意接受他?认知模式决定了行为模式,我好想是有点想明白了,但又没有完全明白。”
庄梦周微微点了点头道:“你终于有点像你师父了!想不太明白没关系,把你能想到的一条、一条都说出来。”
毕学成思忖道:“首先第一条,就像庄先生您刚才问的,他以为用这种方式可以打动对方。”
庄梦周:“嗯,有这个可能,你怎么看?”
毕学成:“这不是打动,就是胁迫与恐吓。你不答应我,我就弄死自己,假如因为你的拒绝使我受到了伤害,那就是你的责任——这就是那男生的思维逻辑。”
庄梦周:“嗯,还有呢?”
毕学成:“还有一条其实差不多,是道德上的『逼』迫也是心理上的施压,人总不能眼睁睁的去看着另一个人去死吧,特别是因为自己而死。假如这种事真的发生了,这得背负多大的压力?”
庄梦周:“你又怎么看?”
毕学成:“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很可怕了。追女孩子嘛,可以尽量对她好,请客送礼物都行,虽然我也不赞同单方面的的跪『舔』,但总比恐吓和胁迫更好。”
冼皓:“庄先生没问你该怎么追女生,就谈这件事。”
毕学成:“假如必须在价值冲突中做出选择,我肯定不会认同那男生的行为,这是前提条件,然后就看该怎么处理才好了。”
庄梦周:“你刚才说了两条,还有呢?”
毕学成苦着脸道:“还有啊……还有一种情况就是,那男生是真的钻了牛角尖,陷入偏执状态了,就是认为离开那个女生活不了。”
庄梦周:“那怎么办啊?”
毕学成:“他应该接受心理治疗。”
庄梦周:“假如是这种情况,是不是可以劝劝那个女生考虑接受他,说不定两人还真能成呢?”
毕学成摇头道:“那个女生会怎么想,那是她的事,庄先生您问的是我呀。我没有办法判断到底是哪一种情况,但我绝不会认可这种行为,所以我不可能劝那个女生去接受。”
叶言行又突然冒了一句:“假如有十个男生都这样追那个女生,不论那女生怎么做,都非得死九个不可,甚至是个全死光!又能劝人家怎么办,十个男生都接受?就算全接受了,估计那十个男生也不干,再拿刀指着自己说——你只能接受我,那女生怎么办?”
谭涵川忍不住笑了,看着叶言行道:“不错,你的思路确实清奇,果然是个很聪明的工科生。很多人在处理人际问题的时候,想不到去用这种逻辑公式反证法,而实际上它是最能说明实质的。”
崔山海也皱着眉头道:“假如就是那个男生和女生一对一的孤立系统,这个问题推导不出来结论。从数学逻辑角度去分析,我们可以假设一个结论,它可能是正确的,但既无法通过推导去证明它是正确的,也无法去证伪。
可是小叶做的不错,他扩大了这个系统,引入了九个新的变量、突破了那个孤立系统的局限『性』,通过反证推导出正确的结论,那就是不应该在这种情况下接受。
具体的解读,就是那个女生可以接受也可以不接受,但无论她出于什么目的接受那个男生,都不应该是因为这个理由。因为从逻辑上来讲,想阻止死亡,结果同样会带来死亡,系统是不自洽的,结论就是不正确的。”
冼皓惊诧道:“你居然用数学去解?”
崔山海讪讪笑道:“就是换一个角度去讨论嘛,我看他们说得热闹,『插』几句。智能的原理是什么,现在大家研究的人工智能又建立在什么基础上?它的基础就是数学逻辑。刚才的话假如还有人没听懂,我可以用逻辑运算符号把公式推导过程列出来。”
丁齐:“听倒是听懂了。假如系统是不自洽的,程序就会崩溃,但人不是计算机,结果可能就是内心冲突导致的精神崩溃。”
朱山闲轻轻咳嗽一声:“我也『插』几句吧,其实这种极端的情况我遇到过,当事人倒不是不是为了求爱,而且是为了讨工钱。
在我刚当上区长的那年冬天,有几个工人爬到塔吊上宣称要跳下来,因为他们没拿到工钱,没法回家过年、也没脸回家过年。我带着消防、公安和急救车赶过去了,好说歹说才把人劝下来了。”
尚妮:“到底什么情况,你怎么处理的?”
朱山闲:“首先是劝他们千万不要想不开,钱没了可以再挣,命没了可就什么都没了,这么做不值得。同时肯定要承诺尽量帮他们解决问题,我把工程方的负责人给叫过来了。其实发包方的工程款已经给了,但是转包方没有把工钱付给工人。
我只好在现场协调,让工程方再给这批工人一笔钱,好歹让他们回家过年,然后这一笔钱就在付给转包方的下一笔工程款里扣除,好歹是把事情暂时解决了。幸亏工程仍然在建,没有完工,工程款也没付完。
我当时还有第二套方案,假如实在不行,就从区里的维稳经费出一点,把现金拿到现场把那些人引下来,回头再和欠款方算账,就当这笔钱是区里为他们垫付的工钱。但是现场协调的效果还不错,没有用到第二套方案。”
石不全:“后来呢?”
朱山闲:“那几年这种事情出得比较多,社会负面影响也很大。后来『政府』这边就采取措施了,制定了防范政策,比如工程款划拨指定一个专门的相关账户接受监督,工钱一律严格采用月结制度,现在倒是很少了,至少雨陵区没有这种情况了。
但是在当时,我能理解那些工人为何会采取极端行为,他们并不是真的想跳塔架,只是想拿到工钱,可是走投无路没地方去要。所以才会用这种方式吸引注意,让有关部门不得不重视,来想办法帮他们解决。”
石不全:“老朱,你说的情况和庄先生举的例子完全不一样吧?这回可不是庄先生跑题了!”
以往众人在讨论问题的时候,往往是庄梦周说着说着就跑偏了,但这次却不是。朱山闲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对对对,这次是我跑题了!言归正传,言归正传。”
毕学成一拍大腿道:“朱师伯其实没跑题,我突然想明白了。同样的极端行为,要看其诉求合不合理。工人干了活要拿工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那个男生他的诉求并非天经地义,按叶言行的说法,就是非得把那个女生搞到手不可,拿刀对着自己胁迫女生。”
谭涵川:“老朱怎么没跑题?假如按照谭工刚才的思路去给系统建模,工人干了活要拿到工钱,从逻辑上来讲就是系统的基础公设,是不证自明的!但是那个男生的诉求以及女生的选择是否正确,却是需要去推导证明的。”
朱山闲叹了口气道:“我还是不如你们这些搞科研的严谨呀!”
庄梦周接着问道:“那么那个男生呢?他拿刀对着自己,假如女生不接受他的表白,他就要死在那里,你难道不打算救他吗?假如不劝那个女生接受,你是否不够善良?”
毕学成:“刚才不是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嘛!庄先生怎么还要往回掰扯?无论那个女生自己怎么想,站在我的角度,都不可能劝她接受,否则就是我不够善良。我只能这么回答,因为庄先生问的是我。”
庄梦周笑道:“在现实中,假如真发生了这样的事,无论你说得多明白,还是总有人会往回掰扯的。假如你也要跟着往回掰扯,不是你糊涂,只能说明你不够正直,很多人就是这样一度『迷』失自我的。
你还不错,终于记住了我问的人自始至终就是你,既不是那个男生也不是那个女生,更不是围观的其他人……好了,有什么想法你就接着说吧。”
毕学成:“我终于有点明白您的意思了。我对那个女生的态度已经明确了,就是不会劝她去接受,这是一个前提,剩下的事情该怎么做,都不会违背这个前提。
刚才说的都是对那女生的态度,现在说说对那男生的态度。他可能只是一时想不开,也可能是有心理问题,比如认知障碍,更有可能不是个好东西。
但这种情况下,确实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能劝还是尽量要劝,最好能想办法让他先放下刀,不要伤害自己,再劝他把道理想清楚,否则对谁都不是好事……”
叶言行又『插』话道:“师兄,你说的都是对的。但在这个问题中,你就是一个同宿舍的女生,可不是一个拿刀的大男人的对手,你想下楼去劝他吗?
他既然能拿刀对着自己,很可能也会拿刀对着别人,你肯定不会说他做得对,他说不定会恼羞成怒给你来一刀。而且你这等于是给他送人质啊,他既然能拿自己当人质,为什么不能拿你当人质呢?就算不给你一刀,把你抓住了拿刀比着,你叫别人怎么办?
假如是这样,问题的『性』质就完全不同了,你不仅害了他,也害了你自己。女孩子家,就别往跟前凑了!
假如他到不到目的便想冲进宿舍楼找人怎么办?宿管阿姨恐也拦不住一个持刀小伙,赶紧让宿管阿姨把大门关好以防万一。人家刀都掏出来了,你们还不报警,难道都觉得自己的能耐很大吗?”
毕学成:“我没说不报警啊,也没说要自己下楼道到跟前去劝说他,只说应该尽量劝说与阻止他,当然了,还得讲究方式方法嘛。”
庄梦周笑呵呵地看着叶言行道:“小叶啊,你今天话挺多嘛。”
冼皓咳嗽一声道:“叶言行,你这是在推演现场。其实庄先生只是做了一个假设,实际上真要发生这样的事情,情况说不定很复杂,还有很多事先无法假设的意外,只能见机行事。但所谓见机行事又应该遵循什么准则?不同的人是不一样的。
这世上实际发生的事情,绝大多数都没有一个最完美的解决方案,最终也没有得到很完美的解决。庄先生问这个问题,并不是要毕学成去当上帝,从而完美地解决这个冲突,而是让他在冲突中做出选择。
通过小毕做出的选择,通过他内心的态度与行为的准则,我们可以看到他是什么样的人,或者说他是谁。”
朱山闲沉『吟』道:“冼师妹说的对,实际发生的事情往往很复杂,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极端的假设。比如那是一对情侣吵架闹分手,又或者是那女生始『乱』终弃、踹了男生跟别人好上了……”
谭涵川打断道:“老朱,你又跑题了。”
朱山闲赶紧点头道:“对对对,是我又跑题了!”
陈容开口道:“还是回到问题中来。师父,通过毕师弟的问答,就能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丁齐摇头道:“那倒未必!”
毕学成有些委屈地问道:“为什么未必?”
丁齐:“因为我们只是在空谈,在这种情况下,面对同门以及众尊长,小毕当然会尽量回答得漂亮、严谨,试图得到我们大家的赞同。
我们经常看到这种情况,比如谈论某种事情时,该怎么办、怎么办,有人说的头头是道,设想得挺好,当等到实际发生的时候,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甚至连反应都反应不过来。
只有在实际生的那种情况下,我们才能看出每个人是什么样的人,是不是好人、聪明的人、正值的人。
但今天的讨论并非没有意义。比如通过小毕的回答,我们可以看出他想做一个什么像样的人,或者想让我们认为他是什么样的人。至于是不是,只能到时候再看了。”
庄梦周笑着摆手道:“我的问题就到此结束,不必再讨论了。你们几个记住师父、师娘还有大家的话,以后说不定真会遇到。”
庄梦周的问题讨论完了。尚妮又问道:“朱书记,还是说说你第一次杀人的事情吧,你当时具体是怎么动的手?”
朱山闲:“过程很简单,他一扳手打过来,我低身扭腰一个侧踢,就把他掀沟里去了。”
丁齐:“你没在他身上留下脚印吧?”
朱山闲:“当然没有!我有那么傻吗?”
陈容忽然感慨道:“那个姓粟的,原本已将害人害己,朱师兄其实救了他、让他有机会能悬崖勒马,可是他根本看不到这些,最终还是自寻死路。”
朱山闲:“丁老师说过,每个人的身心都是他自己的世界,而他的世界就是那样。”
陈容:“人不能困于自身,仅仅靠纯粹的内省体验,有些问题永远无法求证,先得跳出自身之外,才能认知清晰的自我,而后在内省中才可能做到圆融无碍。
就比如说我吧,假如离不开琴高台世界,就永远无法认识琴高台世界,也永远揭示不了天兄降临的真相。哪怕我心里已有什么结论,也无法证明或者证伪。”
丁齐:“你这番话,使我想起了一个定理,哥德尔不完全『性』定理。”
崔山海诧异道:“丁老师是精神卫生专业的,又不是数学专业的,怎么会学到这个定理?”
丁齐:“心理学的教材中没有,但是有人批判心理学的时候,却经常会提到哥德尔不完全『性』定理。因为心理学中提出的很多理论,在现有的心理学体系之内,既无法证明其正确,也无法证明其不正确。”
孟蕙语弱弱道:“师父,你们在说什么呀?”
丁齐:“感兴趣的话,自己去查、去学、去思考。今天不早了,明天还得上班、上学呢,大家都去休息吧。庄先生,我还几个问题想私下请教,朱师兄、陈容,请你们二位也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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