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公公浑浊的眼眸神色,随着和楚绮对视的时长,缓缓被迷茫取代。
“睡吧,梦里会有你想要的。”
楚绮轻声慢语,语调暧昧不明,最后一个字音几乎隐没唇齿间,安公公阖上眼帘,扑通躺在地板上,陷入昏暗的梦境内。
屋内的动静,丝毫传不到屋外。
楚绮伸脚,挑了挑安公公的身子,把他挑到一边去不要挡在中间。
桌面上放着些许叫不出名字的糕点,还有上等的茶水,楚绮坐下来毫不客气开吃。
吃饱喝足后,她出门去上了个厕所,门口守夜放风的小太监奇怪道:“小五子,你怎么出来了?”
这个小太监生得唇红齿白,身子骨弱不禁风,露出来的一节皓白手腕带着青紫伤痕,似乎遭受了虐待。
楚绮几乎不用想也知道这个小太监和安公公的关系,她面色如常,谎话信口拈来:
“安公公让我出来解手再去伺候他。”
“原来如此,茅房在那边。”小太监随手指了个方向,掩嘴打了个呵欠,并未对楚绮的话语起疑。
楚绮放水回来时,小太监已然困顿得坐在台阶上,半梦半醒间,发现楚绮回来,他一个激灵睁开眼,道:“你回来了。”
他神情惴惴不安,唯恐自己偷懒瞌睡的事儿被捅到安公公那里去,忙站起身,眼眸里带了点哀求。
楚绮“嗯”了一声,没有多言,悠悠回到房间,安公公还躺在地上,睡得十分香甜。
她没有理会安公公,脱下鞋袜后,便躺上安公公的床,拉过被子,盖住肚子闭上眼睛。
穿越这一个多月,楚绮也不是什么都没学会,至少,她学会了怎么在该起床的时间点,掐着点睡醒。
第二日卯时,天色未亮,楚绮便迷迷糊糊睡醒。
古人睡得早起得也早,别看卯时似乎还早,实际上,那些有的距离皇宫远的大臣,已经在赶来上朝的路上了。
下等太监洒扫时间为辰时到巳时,卯时起床的话,正好能悠然洗漱、吃晨食,随后再悠然拿着工具去洒扫。
除却刚开始三天有领事太监指引去该干活的地方干活,后面全靠干活的自觉记住位置,往后,那两处地方,没有变更的话,便是洒扫太监两年来都要去干活的地方了。
而下等太监除了固定干活地点,司礼监的恭桶,亦是由他们清理。
清理轮流来,一个多月,本该轮到楚绮去清理,但被安公公打过招呼,不用楚绮去干那等脏活。
楚绮睡醒后,躺在柔软宽敞的床铺上出神片刻,随即把躺在地上睡了一整夜的安公公搬到床铺上,草草给他盖了锦被。
她拎起茶壶,对准嘴巴,喝几口放了一晚已然冷掉的茶水润润喉咙,随即大摇大摆出门。
门口放风的小太监不知何时换了另一个,还挺会享受,身上盖了厚厚的大氅外套,蹲在避风的地方,埋头睡得正香。
楚绮碰了碰他的肩膀,提醒道:“我走了。”
新上的小太监一个激灵睡醒,睁开眼睛,迷迷瞪瞪点头:“我知道了。”
“不进去伺候一下安公公吗?”她低沉的语气莫名带着一丝丝蛊惑。
小太监眼睛染上点迷茫之色,遂点点头说:“是,我进去伺候伺候他。”
看着小太监进了偏殿,楚绮方才闲适挺直腰背,目不斜视回去。
想要彻底催眠一个普通人,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的,得细水长流,慢慢来。
不过,短时间让安公公以为他得到了什么,倒是可以。
这日下午,楚绮去洒扫的路上,正好碰见了回储秀宫的宫女。
那个宫女穿着浅粉色低等宫女服饰,头上戴着款式简约的银钗,眼尾微红,一双嘴唇咬得死紧。
楚绮认得她,她是时嫱宫里的贴身小宫女,年岁尚小,名字叫红杏,圆圆的小脸瞧着比时嫱还稚嫩些,她洒扫的时候也曾碰见过对方几回,偶尔会搭上话。
也许是楚绮更加注意个人卫生,也尽量避免和旁的太监靠太近,身上臭味儿少了些许,那个宫女便没那么嫌弃楚绮了。
搭上了话后,宫女还和楚绮说笑过一两回,性格直白活泼,有一说一,是宫女中少有的鲜活。
此时,红杏拿着一小盆黑炭,匆匆要从楚绮身边过去,楚绮瞧着对方的神情,忽然开口道:“红杏姑娘。”
红杏脚步一顿,短短一段路,小姑娘似乎积攒了不少委屈,眼尾微红已然蔓延到眼眶里,她深吸口气,尽量语气正常说:
“小五子,怎么了?”
“我看红杏姑娘只拿着一点炭,瞧着成色还不是宫内小主们惯用的红萝炭,倒像寻常人家用的烧火木炭,这是要拿去开小灶吗?”
楚绮外表长得讨喜,乌溜溜的大眼睛眸色清澈,这段日子吃得好睡得好,面颊多了不少肉来,愈发显得模样端正完美,笑眯眯瞧人时,无端像一只无害的慵懒猫儿。
若是旁人这么问,红杏少不得要生气对方是不是在刻意挖苦自己,若说开小灶,这点炭火哪里够,若说不是,那不就是拿来用的吗?
多余了问这句话。
但小五子性子太纯良了,还是一个刚入宫不久的小太监呢!和她一样。
应该做不出故意挖苦人的事情的。
“近日天气不是开始转凉了吗,”红杏停在楚绮面前,努力把泪珠憋回去,“我拿的是我家小主这个月的木炭份例。”
“这么少,够用吗?”
楚绮撑着扫帚关切开口。
洒扫活计儿说白了也就那样,平时全靠自觉清扫,领事太监一天中也就会检查个一两回,有时候偷懒了甚至一回都不检查,是以,她偷个懒打个盹儿都没人发现。
安公公一直强调洒扫的活儿不好,其实难就难在没有靠山的话,得多干活儿,加上会被人欺辱。
而她刚进来不到一星期就被安公公看中,笼罩到他的羽翼下,倒是没有什么不长眼的太监敢为难她,过得十分轻松。
约莫是楚绮的关心太明显,红杏心里的委屈完全被勾了出来,又不想在小主面前抱怨,此刻楚绮倒成了她发泄委屈的出口。
“根本不够,”红杏吸了吸鼻子,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吧嗒吧嗒落个不停:
“他们太过分了!本来小主分得的木炭数量就少,他们还特地把红萝碳换成普通的烧火木炭,就这点儿,还推推搡搡不让我拿。”
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呢,放在现代也才上中学的年纪,在这吃人的古代就早早出来经历了风霜雨打。
楚绮掏了掏衣袖,摸出一张白色的手帕来,白色手帕任何装饰都没有,是她从安公公那里顺出来的,她递给红杏:
“红杏姑娘快擦擦眼泪吧,莫要气坏了身子。”
“啊,不用,谢谢你。”红杏一愣,随即微微摇头,用自己的手帕擦了眼泪。
掉了眼泪心里的郁气散去些许,红杏意识到面前的小太监和她交情并不算深,自己一顿巴巴的诉苦怪让人不好意思的。
“不和你说了,我回去了,你好好干活吧,小心被领事太监发现你偷懒。”
红杏端着少的可怜的普通黑炭便要离开。
“姑娘小心脚下。”楚绮语气温润。
红杏点点头,慢慢回了储秀宫西配殿养和殿,把木炭往地上一放,那股子气闷又涌上来,她抬手用帕子擦了擦眼角。
时答应正绣着鸳鸯戏水手帕,听见动静,她回过头来,瞧见的便是自家贴身小宫女红着眼睛的可怜巴巴模样。
“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时答应放下手里的活计儿,忙问道。
这话一出,红杏又忍不住要哭:
“小主,内务府克扣你的月例,本该给你的20斤红萝碳,给换成了最便宜的烧火木炭不说,还只有三斤左右而已。”
后宫嫔妃等级为皇后、皇贵妃、贵妃、妃、昭仪、嫔、才人、贵人、常在、答应。
入了冬,各宫嫔妃按照各自等级不同,每月的月例也会不同。
从皇后开始,一个月的红萝碳月例为110斤,皇贵妃100斤,贵妃90斤等往下依次递减。
到了答应,便只有可怜的20斤,一天省着点用,到月底都剩不下多少。
而就这么点东西,内务府竟然还克扣了。
“除了克扣木炭,还缩减了小主的银两,奴婢只拿到了3两银子。”红杏委屈落泪。
由于这几年国库空虚,后宫中妃子的月例一减再减,本来答应每个月便只有5两银子。
这又被内务府吞了2两,平日里时答应便是想拿钱出来打点,都不够格。
听着红杏的愤懑话语,时答应却沉默了。
她沉默着拿出干净的浅青色荷花绣帕,擦拭红杏抑制不住的小珍珠,半晌,方才自卑开口:
“我一个月都没等到皇上……翻牌子,后宫贯会踩高捧低,这种情况我早有预感,你不必太生气,气坏了身子便不好了。”
本该最难受的人,却反过来安慰红杏。
红杏垂下头来,“我只是在为小主不平。”
“不公平的事太多了,放宽心吧。”
时答应抱住红杏,让她靠在自己肩头。
另一个伺候时嫱的小宫女,虽然年纪小,却也是个老油条。
预见主子不受宠的时候,对主子的态度就散漫了下来,除了日常干活儿,其他时候压根瞧不见她的人影。
三天前,老油条正式翘去其他宫中,不在储秀宫内做活儿。
时嫱的贴身宫女少了一位,对内务府来说不痛不痒,没人想给她再添一个。
这件事不了了之,而今伺候时嫱的,就剩红杏一个忠心婢女了。
正因为是唯一的忠心婢女,便愈发显得这份情谊珍贵,时嫱把红杏当做真心姐妹。
虽说碍于礼节没有太过胡来,但平日里,她吃的东西,总会额外分给红杏一些。
*
因为皇帝的遗忘,导致储秀宫的时答应便也被后宫女人们遗忘了。
就连一起住在储秀宫的其他答应,都因受过宠幸,而不屑于与时答应来往,刻意无视了她的存在。
时嫱偶尔也会黯然神伤,自卑于自己是一个小官之女,自己除了会刺绣,琴棋书画样样不精,更没有出色的容颜讨皇帝欢喜。
以至于侥幸进了宫,都像一个局外人一般,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她,只怕余生就这样过去了。
楚绮知道,自己出手的时机已然成熟。
虽说原剧情中,原主是一年后才搭上宠妃那条船,才有机会靠近时答应,但时答应的窘境,并不是一年后才开始。
从她不受宠的时候,就注定了她的落魄。
原剧情中,时答应也曾对原主抱有过关于男女情.爱的幻想。
深宫寂寞,一个偶然出现的强势太监,也曾温暖她的心房。
只可惜,太监只有病态的折磨心理。
让时答应不堪折辱,早早用一根绳子了却一生。
如果楚绮提前接触,真·雪中送炭,时答应对楚绮的特殊情感,只会多,不会少。
日暮西斜,残阳似血。
楚绮拿着洒扫工具回去,净了手,拿着吃饭的盘子去拿今日份的暮食。
太监吃饭的家伙分别为瓷碗和瓷盘。瓷碗是早上盛稀粥用的,瓷盘则是晚上装粗粮馒头和咸菜。
太监总管安公公一如往常那样坐在公厨门口维持秩序。
他一张涂抹了脂粉的脸颊,此时比往常还白,时不时低声咳嗽,似乎是受了风寒。
但他对自己躺地板上睡了一整夜的事情,丝毫不知,只以为是昨天太兴奋了上火。
安公公拢了拢身上的大氅。天气说变就变,半个月前还尚且热挺,这几日过了冬至,便开始凉了。
瞧见楚绮过来,安公公低声咳嗽几声,说:“今日有煲鸭,你拿三块去吃吧。”
煲鸭和炒鸡肉总是比猪肉抢手。
猪肉自带一股子去也去不掉的腥味,只有用浓重的调味料才能掩盖,贵族是不吃猪肉的,唯有下人才会为了能吃到猪肉而欢喜。
猪肉也是太监公厨最常见的肉类。
楚绮动作一顿,嗓音清越,不同于嗓音尖细的太监:“安公公是不是风寒了?可抓药了吗?”
她一向寡言少语,但每次得了好处,好听话总会说一两句。
安公公心里熨帖,以拳抵唇说:“已吃过了药。”
也不知道他梦里出现了什么,此时看楚绮的眼神比平日里更为露.骨,却也带了几分满意。
“今夜你再过来寻咱家。”安公公摩挲着竹椅扶手,说道。
“是。”楚绮点头。
旁边,一众太监再次投来艳羡的目光。
也有一些上了资历的一般太监投来疑惑的视线,以往那些被安公公叫过去的小太监,哪个第二天不是瑟瑟缩缩,脸色苍白,犹如惊弓之鸟?
这个小五子,第二天还能面色如常关心安公公,此子心智……看来有着和年龄不符的老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