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瓒挑开车子帷幕,看着灯市热闹非凡,心中烦躁之意一时尽消。
马车兜兜转转,穿越人潮之中,缓缓走入一家客栈,仆人这才将马车停下,轻唤一句:“老爷,到了!”王瓒闻声整理衣衫下了车子。
时值正午,太阳正烈,王琼打开折扇拦在头上,慢步走进酒楼。
在其下车之时,客栈小厮身穿裋褐,脚踩草鞋,头包网巾,亲切上千相迎:“相公几位?”
“给我安排个厢房,然后去将你每店中永嘉县的张举人找来,就说永嘉王瓒找他!”
王瓒也没有客气,大步流星跨进客栈之后,便吩咐小厮一句。
“得嘞!”小厮显得非常高兴,然后边引路边说道:“相公请跟我往后院走!”
王瓒轻轻颔首,然后又说了一句:“随后再送一壶酒,一碟花生米,两个小菜即可,至于菜你每看着上,莫要太贵就行!”
王琼虽然不穷,但皇帝力行节俭,他也不敢在此时铺张浪费,以免被科道官员所知,吃科道劾奏。
官场上能力在次要,首先得学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懂得时事。
眼下皇帝正忙着提倡节俭,连大婚费用都压缩至前无古人的地步。
若在此刻顶风作案,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小的省得了!”
小厮也没有感觉任何奇怪,自从皇帝登基之后,新朝新气象,多数官员不管是不是真愿意,在此刻还是选择夹起尾巴,很少在外用餐,即使用餐也是捡着便宜点。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有了官员带头,崇尚节俭之人越来越多,最近京城酒楼、客栈的生意,也比以往要差了许多。
不过也只是如此,毕竟商贾还可以消费,故而虽然生意比以往要差,但还不至于需要关门地步。
官员自己虽然不能顶风作案消费,可商贾请客,这谁还能有话可说?
而且勋戚膏肓子弟,一掷千金之事常有,因此也只是生意比往年要差些。
世风日下,有客人崇尚节俭,并不是什么奇怪之事,反而若是王瓒以一副书生打扮,胡吃海喝,小厮倒是需要怀疑,王瓒是何身份。
未几,小厮领着王瓒,绕过环形回廊,进入客栈后院。
后院装饰简朴,惟有几颗青竹挺拔而立,另外则是几个石桌、石凳,正东方有一排厢房,一直排开。
因正德十五年朱厚照尚在南京,殿试无人主持,因此天南地北参加殿试考子,皆流落京城,暂住在客栈之中。
当王瓒步入后院,只见一个个身穿襕衫,头戴四方平定巾的士子,或是来往匆匆,或是持书静默,或是三五成群争论事情……
“相公在此稍待!”小厮将王瓒领进厢房之后,当即屈身行礼告退。
王瓒一边轻摇折扇,一边微微颔首,表示同意小厮退去。
小厮退去转道西行,跨越两个栏门之后,进入一间略为寒酸的院落。
此时院落里面一位年纪四十五六男子,身穿葛布直裰,头戴纯阳小帽,捻着狼毫,对着一本《礼记》细心标注。
男子方脸高额,颧骨高高隆起,皱纹犹如虬龙,爬在额头之上,双眉好似利剑,往鬓边横飞,眼神极具神采,上唇及下颌皆有茂密胡须,垂至胸口。
此人乃是张璁,字秉用,温州府、永嘉县人,受宋朝永嘉学派影响,故而其人功利之心甚重,能够屡次落地之后不放弃。
直到第七次之后,实在心灰意懒,便欲前往吏部谒选之时,时逢王守仁门生,御史萧名凤以占卜星术告知,三年后必进士,再三年骤贵。
之后立马返乡,在永嘉县瑶溪,建书院一座,聚门生开山讲学,书院名曰“罗峰书院”,故号罗峰。
如今萧凤所言三年已到,可偏偏因为皇帝驾崩,“进士”变得遥遥无期。
虽然会试已过,但谁也无法料知,殿试就一定能过,心中仿徨的他,已经北漂一年有余。
诚然按照旧例,只要会试一过,殿试十有八九也会过,但并不意味着,贡士就一定是进士。
明朝考中贡士,没过会试的也不是没有,根本无法保证。
只要一天没有过殿试,他那颗求仕之心,便永远无法安定。
如今他已虚四十六,人生已经过近半,如果不是心中还有理想,若非萧鸣凤之言萦绕在耳,此刻他怕是早已前往吏部谒选,走上仕途。
正在他绝望之时,朱厚熜来了,让他看到胜利的曙光!
自京中邸报慢慢散开,时时刻刻为着日后士宦做准备的他,看到了新的希望。
若是按照正常程序走,即使考中进士,被选为庶吉士,先学习然后通过考试,进入翰林院,九年一考,考满升迁一级。
可人生有几个九年?
只怕是他活再活五十年,五次考满,即使是再顺利,恐怕也难能踏足三品,更别谈成为一部部堂。
但若是走终南捷径则不同。
一旦能够踏入终南捷径,即使并未选成庶吉士,他照样可以在有生之年,执掌一部或是牧守一方。
有这个权利,能让他达成希望的,只有新君。
新君与旧臣不合,这也成为了他的契机。
只要把握这个机会,那就如同《周易·乾·彖》所言一般“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
只可惜,他不过是一介书生,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在浪头拨弄潮儿,自己却无半点办法,可参与其中……
这种情况好似,一个阉人走进青楼,看着别人驰骋温床,自己却不能参加战役,其中苦楚不足外人道哉!
不过让他感觉颇为欣慰的是,皇帝好像并未就此歇战,而是存着生命不息,战斗不止之意。
每隔几天,皇帝总能拿些东西,前去刁难旧党。
譬如昨日皇帝提议重新制定宗庙制度,让张璁不禁暗自叫好。
此事旧党绝对不会同意,不然群臣一见杨廷和,根本不是皇帝一合之敌,恐怕也会大失众望,转投阵营。
此时聪明人都可看出,皇帝此次议宗庙制度,并非只是因为洪熙、宣德、天顺、成化、弘治等人功劳不足以加庙号。
庙号制度,自魏晋南北朝时开始,便是如此,难不成唐、宋、元人人可配庙号不成,显然不可能之事。
皇帝此番做为,在张璁看来,一是为自己正名,表示自己天命所归,绍承祖宗丕业,而不是因为大行皇帝无子,被迫登基,法统更不是来自于父死子继,而是来自于《祖训》,奉太祖之命继位。
虽然看似有些绕口,但是其中门道甚多。
如果承认父死子继,或是皇位来自于孝宗一系,则必然多少要给旧臣一些面子,如此难免会被朝臣,打着孝宗名号掣肘行事。
同时杨廷和等人,也是托孤重臣,可以顺理成章“辅政”。
但若解开这个死结,法统来自于太祖,则所谓的托孤、掣肘也就不存在。
即使张太后,也没有太多理由,屡屡干涉皇帝施政。
而且重新议制度,对于皇帝而言,也是天大好事。
皇帝为何口含天宪?
因为皇帝自己就是法,所说之言,俱为纲领。
这宗庙制度,同时也是改制、变法的桥头堡。
一旦有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也会变得不再那么突兀。
这也是杨廷和所反对的原因之一。
按照最近一段时间了解,皇帝绝非那种浅尝即止之人。
一旦今日放纵,恐怕来日便会悔之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