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朱厚熜尴尬不知所言之时,严嵩急忙解围:“不过陛下所言其实也不无道理,诚然国朝制度未有允许士绅不纳粮。
但地方猾民或许与官、吏勾结,或是致仕官员,以朝中有乡党之类,达到隐匿赋税,从而不交,也并不是没有。”
严嵩如何会不知道,自己此前一言,打了皇帝的脸?
既然打脸,那就想办法挽救。
于是严嵩便肯定了朱厚熜的说法,但确换了一种思路。
那就是规定与施行的区别。
再好的政策,也抵不过地方施行不当,从而造出巨大后果。
毕竟规矩是死的,但人却是活的。
不能明着不交,还不能想办法不交?
如同明朝对于贪污,从来都是严令禁止,但并不能认为,明朝便没有贪污。
如果就此断定,那与拿着出土《秦简》否定秦法严苛有什么区别?
向使天朝还有人不遵法纪,视宪法为无物,古代则更加严重。
朱厚熜见严嵩给自己解围,脸色一下子就变得好多了,对着其轻轻颔首一番。
得到鼓励的严嵩,立马再次口若悬河:“是故臣窃以为,的确需要整顿一番,以免地方官员,欺瞒朝廷。
如洪武各地所报人户,有一千零六百六十九万余户,截止正德年间上报却只有九百万余户。
一百余年,却不见增长人户,反而有降,世上哪有这般道理?
诚然我朝兵灾、天祸历年不断,但也不至于到如此地步,实在匪夷所思。
臣览汉、唐、宋、辽、金、元……历朝历代未有见过如此荒谬之事。
生民关乎社稷之事,而亲民官碌碌无为,与查录人户之事,敷衍了事,是故臣窃以为可彻查地方官员,使其勤于王事。”
休说严嵩不解,朝臣同样不解,乃至后世专家研究明代人口之时,同样感到头痛。
如果按照明朝户籍制度而言,那么官方数据,绝对没有问题。
可按照生长率,以及各地方志人口记录而言,其中可商榷地方实在太多。
一个开国人口就是巅峰,随后历年保持增减数据平稳,上下数据不会有太大浮动,唯一一次比较大还是弘治年间,达到一千万户,但还是不及开国一千零六百六十九万的数字。
但问题出在何处,已经无人知晓,反正众说纷纭,没有一人能够独立证明。
同理朝廷也不知道原因出在何处。
但严嵩却将其归纳与地方官不作为上面,用来解释人口不增问题。
至于是否因为这个原因,严嵩并不关心。
其主要目的,便是给朱厚熜解围而已。
到底因何,已经无足轻重。
反正历朝历代人口便是一个坑,从来不可能有准确数字,唯一相对靠谱一点,也就洪武年间,与清朝顺治、康熙、雍正、乾隆时期。
甚至于到了天朝,依然存在无数黑户、隐户。
在这等情况之下,严嵩根本不怕别人反驳,即使反驳,也并不能将其驳到。
不过朱厚熜对于此事,并不太懂,用眼神扫了四周一眼,随后问向身旁拿着笔墨的袁宗皋:“袁先生以为严嵩之言如何?”
作为外起居官,袁宗皋本就有着备咨顾问之责,当朱厚熜问及之时,其拱手颔首:“吏治乃国之大事,若吏治不清,朝政必然不明,不过值此春秋蜩螳之际,圣人可先命都察御史,四处严查之后再看。”
袁宗皋一直秉持谨慎,故而做事向来不疾不徐。
严嵩所说之事,是否有知还未敢确定,且眼下朝中之局,远比地方糜烂,即使严嵩之言果真,但只怕现在也是力有未逮。
所谓攘外必先安内。
如果连朝堂都不稳固,那又有何能力整顿地方?
当然,也不能置之不理。
完全可派人,慢慢四散探查,收集足够材料,等着腾出手,再行整顿吏治。
吏治清明,则国家政令方能上通下达,吏治隳弛,衍生的一系列之事,也将是一颗毒瘤。
但还是老话一句,本末不可倒置,轻重缓急需要分清。
朱厚熜也听懂袁宗皋之言,缓缓点头,再对着群臣道:“诸位以为何如?”
“臣杨廷和窃以为,吏治可清,但是摊丁入亩需议,清丈田地不可!”
“元辅此话何解?”
“盖摊丁入亩不详,需要仔细议定,如宗亲、勋戚、中贵人之田产,是否解需要按照田地大小算赋税。
如膏肓之地与不毛之地,又该以如何算计缴纳赋税……如此种种不可不慎!”
杨廷和已经为官数十年,其中从他手中经过政令,不知凡几。
作为一个济世安邦大才,当朱厚熜说出摊丁入亩,他就知道问题所在。
明代兼并土地最疯狂群体,便在宗亲、勋戚、阉人、地主、商人、官绅这些人当中。
其中宗亲、勋戚则是明目张胆兼并土地。
不但兼并民田,还要向皇帝请田。
因此这些群体的田产,估计连主家自己都不知道有多少,一旦按照摊丁入亩计算,每年需要缴纳赋税,则是天文数字。
且不谈这些人,会不会因为不想按照摊丁入亩纳税,从而鼓捣造反,或是抗旨。
即便同意,转手这些人,便可回家拼命压榨佃农。
好政令不一定利民,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同样也是官僚惯用手段。
朱厚熜刚刚登基,还处在学习之路上,他可以不懂,但杨廷和不能不懂。
摊丁入亩按照皇帝说法,以田地多寡作为纳税标准,这显然也并非合理之事。
比如好田一亩一年可产四百石谷,可是差田每年就只能产三百,这其中少了一百,谁来补?
政务不是看几本书、几本题奏就能搞清,高屋建瓴向来都是取死有道。
“至于清丈田亩,天下大户是否愿意一事,还需慢慢查探,若是不愿,从而阻挠新政,届时又该如何御之?此诚不可不察也。
且何人清丈?清丈田亩必须依靠官员,以及地方胥吏,若是官员与大户狼狈为奸,以肥田算作荒田,而百姓却俱为膏腴之地,又该如何?
若是胥吏以私做小尺,为黔首度量田亩,以大尺为大户清丈田地,此又该如何?
臣为官数十余年,所见官吏不法之事,犹如过江之鲤,从来不敢断言,无不法官吏,是故此事万不可骤然而行。
老子有云‘治国如烹小鲜!’圣人明睿聪哲,当胸怀江山社稷之事,臣以为,不可拘泥于一城一池之争。
伏望我主聪睿神智,三代以下为有圣君,当明察秋毫之末,洞悉环宇之微,万不可因一时不慎,而至皇明宗国于微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