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不清的鬼魂挤在船上,从船舱中探出无数颗脑袋,平静而忧愁地看着外面。
船上并不只有士兵的鬼魂,还有女人,甚至包括了不少孩子。
他们有些是居住在群岛上的商人家眷,有些是刚巧被困在岛上的观光客,还有的,是因为担心亲人安全,特意请求士兵们开船载自己上岛的普通百姓!
长屋人同样对岛上的文明人展开过清缴和屠杀!
“战况最胶着的时候,长屋人曾几次,用共计三万名女人和孩子当作人质要挟。将他们押到海边,绑在饲养贝类的木棍上,任由涨潮的海水吞没他们。同样这么做了的还有阿斯泰克人,他们杀了一万人。”
奥德赛.普鲁登斯平静地说道。
三万名长屋人,一万名阿斯泰克人!
瑞文回想起了去年十二月,“群青”在海边处决共计四万名少数民族的场面。
这个数字并非凭空而来!长屋人杀了多少白人,就杀多少长屋人,阿斯泰克人杀了多少文明人,就杀多少阿斯泰克人予以回敬!
这些事情,岛上的长屋人只字不提,但从自己上岛时险些被当成间谍处决一事来看,这一切或许并非子虚乌有!
“我和我的士兵绝不会签署那份不战协议。”奥德赛.普鲁登斯补充道:
“如果你有想向我报的仇,我很乐意奉陪到底,但如果这一切和你无关,就给我让开路,那些人必须为他们用无辜掩盖的暴行付出代价!”
“......”瑞文沉默了片刻。
这场香蕉战争的仇恨和罪恶,谁都有份,不论是文明人和长屋人都难逃其咎。
两边都杀了人,两边都有人被杀,两边都希望对方血债血偿!
没有任何人是完全无辜的!
“这一切和我全部有关。”
片刻之后,瑞文展开了流体触须,一下缠住了几艘战船的桅杆。
“我就是长屋人所信奉的‘神明’。没有‘烈日之影’的信仰,长屋人不会有暴动的胆量。”
“你可以向我复仇,前提是你有这个能力。面对他人的非难,我绝不会坐以待毙!”
“倘若你没有这个胆量,就给我返航,乖乖照我说的做。”
这家伙身上......究竟缠了多少锁链?
维克多半眯起眼睛,他能够看见,对方身上向四面八方蔓延的无数锁链——或许更像是丝线。
这意味着,他和万事万物都存在因果联系!一切的仇恨,全都与他相连!
奥德赛.普鲁登斯微微沉下了眉头,与面无表情的“烈日之影”对峙着。
这番话下来,选项其实完全没变——要么签署停战协议,要么在这里全军覆没!
只是,不知道那家伙会不会真的还有什么自己想不到的底牌,瑞文有意留了个心眼。
刚才对阵漂流瓶号和阿琴波尔迪,应该是百分之百的突发意外,但面对可能全灭的危机,武装船队并没有把那张底牌给打出手。
这会是子虚乌有的虚假消息吗?还是说,自己在进攻海岛的时候已经无意中连带那张底牌一起灭掉了?
“就算你真的摧毁了我和我的船队,复仇也永不会停止。”
奥德赛.普鲁登斯的表情仍旧平静。
“冤有头,债有主,就连死者也会复仇,他们永远都逃不掉。”
“你这是什么意思?”
瑞文话音刚落,眉头突然一紧。
他发现了挂在桅杆高处的一张大网。
那张网用金属丝线编织而成,呈圆形张开,绳索交织形成太阳的图案。
和他在那艘大船上见到的金色大网一模一样!”
“这是,什么东西......”
下一瞬间,桅杆上的大网也开始闪烁,一缕缕丝线被染成了耀眼的金白色!
瑞文猛然回过头,发现船队竟已顺水漂流,来到了至亮深渊的边缘位置!
那张吸收了阳光的金色大网,正如火种一般熊熊燃烧,放射出如同正午一般的白色光芒!
“嘶!”
瑞文向后穿梭,堪堪避开一道灼烫的正午白炽!那缕阳光的热力远远超过了正午的高温!要不是他身上还披着“夜风之护”结成的丝网,就算不被那光碰到,身上的衣服恐怕也会被点着!
烈日的火种!
奥德赛.普鲁登斯的秘密武器就是从至亮深渊取得的烈日阳光!
倘若用这缕阳光在伊洛克岛进行焚烧,足以将长屋人的所有聚落在一瞬间烧成灰烬!
紧接着,他猛然意识到了一个事实。
阳光所经之处,战船的木板和铁皮也开始了燃烧!
“这家伙身上的锁链......”
维克多一下发现了异常。
缠绕在奥德赛.普鲁登斯身上的仇恨锁链正在转移,锁链的末端从遥远的彼方转移到了眼前的存在身上!
——奥德赛.普鲁登斯已经知道自己逃不掉了!在这必死的结局之前,他选择接受自己的提议,将仇恨转移到自己的身上,向自己讨回所有死去同胞们的血债!
“啧!”
瑞文再度遁入空间裂缝,堪堪躲开阳光的炙热!
虽然嘴上放下了狠话,但自己如今的实力其实也就和独立存在差不多,要真的不慎被“火种”击中,在这比正午炙热上百倍的光线炙烤下,他也不确定“夜风之护”吃不吃得消!
紧接着,他竟在光芒之中看见了燃烧的巨大船尖!
着火的旗舰开足了马力,发动涡轮,竟朝他自己直直地撞了过来!
哐!
卡梅隆的腕足在他穿梭闪避的前一刻挡在了他的面前,仅一瞬间,就像撕纸一样将战船的船首撕了个粉碎!
“啊!啊啊!”
面对眼前蠕动的阴影,张牙舞爪的腕足和斑驳诡异的色彩,接受过大脑切除手术的士兵们纷纷面露绝望。
即便是改变人类的生理结构,也无法让他们幸免于这极致的原始恐惧!对于黑暗,对于毁灭,对于未知!
恢复了力量的“星肉”,早就已经远远超出了人类所能理解的范畴!
“这趟航行可真是多灾多难啊......”
“拇指”伊尔嘟囔了一句。眼见船首崩毁,化为灰烬,海水奔涌着冲上了甲板。
忽然,他的身躯如同坍塌一般迅速瓦解,从一个个体变成复数,最后,化作了许许多多黑色的游鱼,跃入水中!
伴随着刺耳的嘶鸣声,卡梅隆的腕足继续撕扯着甲板,另外几根腕足分别抓上了其他战船,将其中一艘拦腰截断,另一艘横着打翻,就仿佛它们是泡在浴缸里的塑料玩具一般!
甲板上的维克多被抛上了半空,朝海中跌去!随着他一伸手,其中一道伤痕被转移到了桅杆上,豁开了一个大口子,他延展手上的水银,堪堪抓住,挂在了桅杆上面。
这时,他看见东方缓缓出现了一个黑影。
那竟然是又一艘活船!
“那不是蔲蔻蒂吗?”
瑞文跃升至半空,一眼就认出了远方活船船首的女性雕塑。
那正是金的活船蔲蔻蒂!当初,他还和小伙子在欣帆湖边探讨过怎么逗她开心。
老哈桑终于带人来支援了!
瑞文低头看向翻滚的海浪。奥德赛.普鲁登斯的身影依旧傲立于半沉的战船之上,双目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海水冲刷上甲板,冲过死去士兵们的尸体,卷上他的小腿,,在上面留下层叠鳞片,可他仿佛浑然不觉。
那双眼睛中的仇恨,已经彻底沉淀了愤怒和冲动,变成了更加深刻,更加不可磨灭的东西!
此时此刻,复仇对他而言依然不是泄愤,也不是驱动他活下去的麻木目标,而是他存在的唯一意义!
然而,面对眼前不可战胜的存在,他的复仇必然成为梦幻泡影。
眼见海水即将没过雇佣兵团长的头顶,瑞文向对方抛出了丝线。
一个大浪打来,在破碎水花之间,奥德赛.普鲁登斯,以及船上所有逝者的灵魂都顺着那根脆弱的丝线缓缓爬了上来,和瑞文的意识融合在了一起,将全部的记忆展现在了他的面前。
伴随着滋滋作响的声音,他的耳边传来了一段断断续续的广播,这似乎是一段从收音机中播放出来的采访。
“我的名字是娜塔莉,是布罗迪.普鲁登斯的妻子,在我身边的是他的弟弟......在香蕉保卫战中,我失去了丈夫,他失去了哥哥。”
“布罗迪是个英勇的战士。他将生命的一半奉献给了军队,另外的一半奉献给了家庭......我们有两个孩子,其中一个从出生就没见过他,只能通过他孪生弟弟的脸,记住父亲的容貌。”
“奥德赛答应我要为孩子们的父亲复仇,他要让杀人者们得到应有的报应,让在战争中死去的无数无辜者瞑目。”
“最后,我想说的是......布罗迪是我生命中遇见过的,最好的男人......他和他的弟弟都是。”
......
“......”
片刻之后,瑞文低下了头。
他看见了战争真正的可怕之处,他明白了这份仇恨绝非子虚乌有。
没有任何语言能够形容他所看见的画面,没有任何事物能够代替复仇,慰藉还活着的人们的悲哀。
奥德赛.普鲁登斯的身躯消失不见了,如同先他一步死去的兄弟布罗迪.普鲁登斯一样。
整支武装船队都缓缓地沉入了猩红的海水。
午夜已然在激斗之中于至亮深渊的周围降临。然而,这个午夜是瑞文见过最短的一个,还不到两个小时,黑暗就有了再度褪去的迹象。
“结束了。”瑞文低声说道。
雇佣兵团的主心骨已经死了。哪怕还有其他残党,也不可能再挑起与香蕉战争规模相同的战争。
至于香蕉公司本身的军队,他可以留待之后再慢慢解决。
“现在是第四个午夜。”瑞文嘟囔道。
这个午夜是他见过的最短的一个,但是时间不急。还有整整一个黄昏和一个午夜的时间,预言的第五个黄昏才会到来,他有相当充足的时间做出准备。
“不……瑞文。”
海浪中的卡梅隆突然开口道。
“这……已经是……第五个了。”
“什么?!”瑞文一惊。
“这是第五个午夜?你的意思是我们在至亮深渊里那段时间,外面又过了整整一个午夜?”
仔细想来,也无可厚非。至亮深渊的附近永远都是有光的,就算在海面上待一个午夜,也不会被黑暗影响。
马上就要到第五个黄昏了!
瑞文意识到,预言中的事件,大概率和奥德赛.普鲁登斯的舰队无关!
与阿琴波尔迪一役已经让船上的船员折损过半,就算对方能够幸存下来,想要通过黑暗返航,献祭品的数量也不够了!
“可,要真是这样,第五个黄昏的预言,究竟又是和什么有关的呢?”
难道,和击毙六名佩戴绞刑架婴孩的凶手有关?
瑞文心念一动,立刻通过标记查看起了奇克莫斯托岛的情况。
“现在还是午夜,街上什么事都没发生......不行!”
他迅速取出了摄影机,聚焦自己的手,调校到了几天前的位置。
随后,用力地按下了快门!
午夜将近,奇克莫斯托岛东侧的海平面上悠悠地出现了一艘黑色大船,无眼鱼们跟随着船只,船上挤满了人。
“黑船来了!黑船来了!”码头上有人吆喝。
人群迅速行动了起来。大部分人回到了自己的家中,紧闭家门,但也有许多人聚集到了海边,等待着已死之人的出现。
死在海中的人实在太多太多,黑船上的人每次都不一样。许多时候,人们在岸上足足等待几百个午夜,也见不到逝去的亲人一面。
即便如此,他们依旧不愿意放弃希望,聚集在岸边,渴望看见自己在战争中死去的丈夫,被炮弹轰进海里的兄弟,被雇佣兵活活射杀的儿子。
“我感觉有些奇怪。”
岸上的一位老人开口道:
“为什么黑船上那么安静?”
岸上的人们纷纷发出了相同的疑问。今天的黑船上一点声音都没有。一般情况下,这时船上应该早就传来逝者们呼唤亲人的声音了才对。
“你们看!”
“船上的......是什么人?”
站在甲板上的逝者亡魂们排成几排,整齐划一,身穿相同的军服,手里拿着漆黑的步枪。
他们注视着岸上的人们,他们注视着这些还活着的人们,他们注视着夺走他们的性命而又苟且偷生的阿斯泰克人们!
“快跑!快跑!”
岸上不知有谁大喊道。
在海中死去的,除了阿斯泰克人们逝去的亲人,还有上万名在反抗中死于非命的雇佣兵!
漆黑的枪杆慢慢地举了起来,仇恨凝聚而成的子弹装满了枪膛。
下一秒,来自地狱的枪鸣响彻整条街道!
短暂的午夜迅速褪去,黑船随之远航而去。
待瑞文赶到之时,黄昏的街道上,晚霞和鲜血静静地流淌着。
“.......”
瑞文看着远去的黑帆,沉默不语。
死人也会复仇。
奥德赛.普鲁登斯的预言在他死后得到了应验,就算雇佣兵团被消灭,就算香蕉公司失去了抵抗的手段,这份仇恨的轮回,依然将永无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