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德元年盛夏的一天,卫王带着家人准备出发了。
走出驻地,淑妃回身看了一眼,很是认真,仿佛这家逆旅便是自己住了多年的家。
逆旅的掌柜笑眯眯的出来送行,等得知卫王一行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归来后,就说道:“还请等等。”
这人什么意思?
众人不解。
掌柜飞也似的跑进去,再回来时,手中拿着一枚铜钱。
铜钱看着有些年头了,表面被摩挲的光滑,字迹模湖,用一根红绳子挂着。
“小人家世代在此经营这家逆旅,祖辈们看着那些衣食无着者出海求活,多年后归来的,十中仅存二三。祖辈一问,都说大多葬身在风浪中。可怜那些人……祖辈为此便去道观中求神。道长说了,出海者,可求百家钱护佑。”
掌柜提着铜钱,“可那时候穷,再说了,谁有脸去百家求钱?祖辈们看着那些穷人也觉得可怜,便想了个法子,拿一枚铜钱经过百家之手,便算是百家钱。此后,每当有人想去海外求活时,祖辈们便给他们一枚百家钱……至今已有三百七十二年之久。”
掌柜把铜钱递过来,“上门来的无论是商人还是流民,都给一枚铜钱。大王莫要嫌弃,这只是小人的一点心意。”
卫王冷漠的眼眸中多了一丝柔和,接过铜钱,挂在儿子的脖颈上,回身道:“多谢了。”
“一路顺风!”掌柜行礼。
众人缓缓而行。
罗城不算大,有三条街,半夜在街头喊一嗓子,街尾都能听的清清楚楚的。
在等待季风的时日里,卫王一家子早已把这座小城转了个遍,不说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但熟的不能再熟了。
可今日除去孩子之外,所有人都近乎于贪婪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那些狡猾的中人,此刻在眼中也变得亲切起来。
“走了?”
“嗯!走了。”
一句话,看似平澹,可在此刻却格外令人留恋。
唯有孩子对出海跃跃欲试,恨不能马上就上船。
再长的路也有尽头,码头上,马赫正在等候。
原先的县令詹明在那一日后就自闭了……躲在家中,等着马赫的弹劾结果。
贪腐,损公肥私……各项罪名加下来,詹明大概率会在某个地方度过下半生。
“见过大王,大王,水军已经休整完毕。”马赫和方所行礼。
“好!”
卫王回身,黄大妹和孩子过来,淑妃却蹲在后面……
“阿娘,你在作甚?”卫王大步过去,见母亲蹲在那里,用一截枯枝刨着泥土。
“弄个瓷瓶来。”淑妃说道。
卫王不解,但还是令人去找瓷瓶。
淑妃装了一瓷瓶泥土,起身把瓷瓶递给黄大妹,说道:“当年在家时,咱们那地方的商人若是要出远门,耶娘便会给他装一小瓶泥土。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若是在外水土不服,无需用药,拿一些泥土合着水喝了就是,灵验无比。只是可惜了,在长安我却忘了此事。”
“娘娘高见!”方所有些诧异于淑妃竟然知晓这些,“我水军船上便有泥土。”
“上船!”
上了水军大船后,淑妃站在船头,突然缓缓跪下。
“耶娘,我这一去,怕是就回不来了。我本想回乡,可二郎要远赴海外,我舍不得他,便跟着去。只是死后魂魄无法归乡。耶娘……女儿拜别!”
淑妃郑重磕头。
卫王却默然看着。
他对外祖一家没什么印象,至于祖父和父亲,他没什么感情。
想来,他们的好日子不多了吧!
看着妻子带着儿子冲着家乡方向叩首,卫王悄然举起手,仿佛,是在告别什么。
“我走了!”
……
捷隆如今在锦衣卫也算是一人之下,千人之上。
皇帝登基后,锦衣卫的重心便是盯着关中大族豪强。随之大族豪强被皇帝毒打了一顿,锦衣卫在此役中功劳不小,捷隆也得了嘉奖。
早饭捷隆依旧习惯吃羊肉,最好是烤的。
如今皇帝带头不许蓄奴,捷隆家中的两个奴仆也变成了雇佣制。刚开始还不习惯,觉着家中仿佛多了外人。等适应后,捷隆也没觉得有什么。
“郎君仁慈。”雇工陈实送上烤羊肉,由衷的赞道。
烤羊肉还在滋滋冒油,捷隆拿了刀子来,说道:“锦衣卫的人和仁慈不沾边。我觉着无所谓,那是因为我无需在家中寻找人上人的感觉。在锦衣卫,就足矣!”
陈实低头,“是!”
把滚烫的烤肉削一片放进嘴里,感受着烤羊肉的香,以及那股子滚烫,顿时这个清晨就开始苏醒了。
捷隆是个重口味爱好者,烤羊肉还得配酱料。
吃了早饭,他牵着马儿出了家门。
此刻天气还算是凉爽,捷隆也不着急,牵着马缓缓走在街上,感受着两侧那渐渐热烈的烟火气。
东家的胡饼,西家的馎饦,还有陈家的冷淘……
一声声吆喝,便组成了长安的清晨。
让捷隆想到了潭州的清晨。
那时候他跟着赫连燕在皇叔手下苟且偷生,每日清晨他总是会庆幸自己又多活了一日。
“捷同知!”一个上衙的官员拱手。
捷隆颔首,无需回礼。
锦衣卫是陛下的家奴,家奴,自然不得与外朝官员沟通,这是丽妃的话。
到了锦衣卫,捷隆叫人弄了茶水,刮刮肚子里的油。
“说是汴京的美食比长安更多?”捷隆突然问了随从。
“是,咱们在汴京有不少兄弟,隔几日便会有快马传递消息到长安。要不,令他们弄些能保存的美食来?”
捷隆犹豫了一下,“罢了。”
“怕什么?”随从笑道:“如今指挥使在宫中,也就是每日出来一趟,这锦衣卫还不是同知做主吗?弄点美食,谁敢置喙?”
捷隆摆摆手,随从告退。
他喝着茶水,看着各方消息,突然起身,拿着一份消息走出去,“我进宫一趟。”
他进宫时,皇帝正在和重臣们商议征伐蜀地的事儿。
“大军散布在各处镇压地方大族豪强,需要缓缓收回来。且回来后还得休整一番……”宋震已经回到了长安,坐镇兵部。
“宋卿刚从北疆归来没多久,朕便令你马不停蹄接手兵部,外界有人说朕役使臣子如同牛马,朕看这话没说错。毕竟,朕也是牛马,只不过,朕是为天下人做牛马罢了。”
外界的话有些酸,实则是在腹诽皇帝不肯重用北疆系之外的官员。
宋震笑道:“说实话,到了臣这等年纪,瞌睡少,闭上眼便是无数往事。天还麻麻黑人就醒了。若是无所事事,臣觉着生不如死。”
“可不是,若是无所事事,这人就觉着不知所措,不知自己活着作甚。”罗才显然深有感触。
“所以,你等要保重身子,免得人还有为朕效力的心,身子却扛不住了。”皇帝笑道:“回头令医官给你等诊治一番。”
和谐的话题说完,皇帝的神色微冷,“兵部如何?”
宋震刚摸清了些情况,“原先张焕在时不大管事,兵部被人渗透的很是厉害……”
“陛下。”这一点户部有话要说,曹颖出班,“臣查了账簿,当初伪帝把本该给我北疆的钱粮尽数截下,大多给了南疆。其中,兵员有谎报……”
“谎报兵员,必须有兵部配合!”这是个新情况,宋震表态,“回头老夫便查。”
“要严查!”皇帝平静的道:“此等人挖大唐的墙角,挖朕的墙角,严惩!”
“是!”
杀机一下迸发,韩泽不禁打个寒颤,看到外面有人进来,便过去问话。
“锦衣卫同知捷隆求见陛下!”
捷隆被带进来,行礼后说道:“陛下,锦衣卫得了消息,南周故地那边有人密议,准备鼓噪南周文人不出仕……”
南周被灭后,年胥一家子被带去了长安,皇室……五服之内尽数迁去长安。
这是釜底抽薪,谁特么想谋反,你得先找到一面大旗不是。
皇族都没了,你为谁谋反?
你谋反的理由是什么?
随后大唐官员涌入南周故地,和南周降官一起接管了各地政权。
在这个过程中,许多当初反对新政的官员被清洗,按照皇帝的吩咐赶回家去吃老米饭。
文人最大的毛病便是自视甚高,觉着天老大,我老二。你不用我是你撒比,你不重用我是你眼瞎……
时日久了,这等不屑就变成了幽怨,南周故地的文人们吟诗作词,隐隐表达了郁郁不得志的意思。
——皇帝,用用俺们吧!
可长安的皇帝却恍若未见。
于是,幽怨就变成了恨意。
“陛下,若是尽数用大唐籍的官员去统御南周故地,会引发许多麻烦。”罗才说道:“许多时候,必须得当地人辅左。”
“朕知。”
皇帝说道:“令人放话,听闻那些人不肯出仕,朕,不胜欢喜!”
这打脸狠了些吧?
群臣:“……”
皇帝澹澹的道:“没了王屠户,难道朕还要吃带毛豕?吏部。”
“臣在!”罗才起身。
“本地人在本地为官,用不了多久便会成为地方大族,垄断地方各等资源,危害甚大。吏部当用五到十年推行异地为官。”
如此,官场上的地域观念消失。
“是!”
“锦衣卫查清这批人,永不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