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儿趴在墙头,望着牌楼,有种五味杂陈的感觉,恍惚间仿佛看到了那个午后,一个受了委屈倔强的男孩,被一个天真的姑娘拉着手,一前一后的出现在自家的房顶,阁楼的窗户露出来两个小脑袋,顺着房檐就钻到了牌楼里面,耷拉着双腿,望着湛蓝的天空,什么也不说,却也不觉得无聊。
“昭儿,昭儿,你回来了,孟伯伯叫你去青云阁前面吃饭了,我爹也过去了!”前院传来了清脆的声音,昭儿赶紧抹了抹自己的眼泪,从墙头上跳了下来,却没有往前院走,只是站在后院的小径上,看着通往后门的那个苑门,紧紧的挂着锁。
“你在这发什么呆啊!”身后被人猛地撞了一下,搂住了肩膀,熟悉的气息,就算很多年不见,也是清楚的知道背后之人,因为那温热的呼吸,那在乎的兴奋是骗不了人的。
“秦小爷,男女有别,你注意点行不?”昭儿从秦小爷的胳膊底下钻了出来,轻轻的掸了掸肩膀上的衣服,一副高傲的姿态,仰起脖子,望着高出自己多半头的秦小爷,看着他那吃惊的表情,尴尬到将自己的手藏在了腋窝下,却又觉得哪里不对,懵懂的神情着实没变。昭儿笑了,笑得没心没肺,是的,姑奶奶我回来了,总有变了的,也总有不变的,这才是家的感觉。
“你……”
“你什么你,你个大傻子!”
“我告诉你,我不傻,哎,等我……”秦小爷追着昭儿跑去了前院。
*
张筱春看着昭儿离开的背影,久久不能平静的心在冷静的外表下,折磨着自己,直到三庆的演出结束,他一阵风一样的跑回了后院,这么些年,从认定自己是张筱春开始,就再也没有这样六神无主过,因为再也没有什么事可以在他心海中激起浪花,直到今天看到了她,是的,她回来了。
大褂长衫停在了后院的长廊前,张筱春,不,云磊,想起了不曾遗忘的过去,也只有那一小段的记忆还能让自己记得自己叫做云磊。张筱春微微的笑了,抬头看向墙头,那个许多年不曾有过变化的墙头,只有望着那个墙头,他才会发自内心的笑,微笑的舒展了心底所有的阴霾和委屈,包容了这个世道所有的歧视和不公平,也许她的天真是这个世上最美好的事物了吧。
诺大的后院,练功的孩子都已经长大,梨园的不景气配着世道的不安稳,这后院也已经很少有人来了,张筱春一一走过道具和教具,上面的灰尘昭示着无人问津。张筱春抬起右腿,轻踢了大褂的前襟,递于手上,在腰间绕了一下别在裤腰上,伸手拿起了一杆枪,悠扬的耍了起来,低声的清唱着很多年前的红净,只能低声的唱,唱着唱着仿佛看到了曾经的云磊,舞枪弄棒,总是不自觉地望向墙头,那里有个小脑袋,微笑的竖起大拇指,那是那段苦涩的时光唯一的动力。
“云磊!”张筱春听到了什么,停滞的动作让抛出去的长枪掉在了地上,碰撞的声音惊醒了张筱春,望向声音的方向,只看见云平站在后院的长廊,双手背后,却不再发声。
“云平哥,你来了!”
“这,是我来了!”
“我知道,我是张筱春!”捡起了地上的道具枪,放回了道具架子上,张筱春收拾好了大褂,慢慢的走到了长廊处,轻轻的坐在了台阶上。
“云平哥,我们好久没有坐下来聊天了,这些年,我们好像真的忘了自己是谁了!”
云平跨过了长廊,也坐在了台阶上,就好像很久以前,兄弟俩一起憧憬着有朝一日成角儿后的生活,总是那么的有目标,有动力的前行。
“云平哥,很多事情,你不说不代表着我不知道,只是我懂,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为了我成角儿的路顺遂,宁愿自己去冒险,用命去赌,甚至带上了别人,而我都懂。”
“云磊,我……”
“哥,你又忘了,云磊早在那年便跟着师父去了,现在是张筱春,陈先生的关门弟子,如今三庆的台柱子,名角儿!哈哈哈……”
“筱春,不,云磊,不……”
“哥,那天是你故意让昭儿听到了红净戏吧,只为了让云磊能够展示自己的才能,也是你通知的李大人吧,你算好了昭儿不会不管云磊,也算好了孟梦不会不管昭儿,却疏忽了九翔的存在,也是你通风报信云磊回了三庆,逼着杨班主,陈先生为了三庆选择了筱春,更是你散播消息,让昭儿不得不离开京城,让云磊彻底死心,从此再无云磊,只有张筱春……”
“不,云磊,你听我说……”
“我知道,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如果没有红净戏,云磊还只能在三庆打杂,如果没有李大人,杨班主不会战战兢兢,三庆不会风雨飘呀,如果没有陈先生,就不会有张筱春,如果没有张筱春,此时的三庆已然解散再无安身立命之地,我都懂,所以从来没有怪过你。”
“筱春……”
“哥,如今这个世道,能活着就是幸福的,我不奢求什么,也会努力的为了三庆,为了大家的生活奋斗的,也请你不要再管我,我已经知道什么能做,什么该做了。”
张筱春起身,走过了后院,从后门到了那条小巷,那个转头就可以看到他的昭丫头的小巷,此时安静的连蛐蛐都不曾出现,依旧潮湿斑驳的青瓦灰砖,张筱春踩着石板路,想着小时候每次走这里都习惯着数着步数,如今突然减少的步数让张筱春的心有了一些慌,站在那个虚掩的门口,应该是云磊走了,就再也没人推开过了吧。张筱春用力的推了一下,门只是幽幽的晃动,并没有打开,看来岁月的流逝,让它也习惯了这样的姿势一直保持下去吧。张筱春放弃了和后门的较量,后退到墙边,只是望着,望着,渐渐模糊的双眼,恍惚间,看到了那个羊角辫的丫头,歪着脑袋从后门的门缝探出来,笑着喊着:“云磊,云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