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四天前,也就是大明永乐二十四年(公元1424年)七月十八,榆木川,大军停驻的第三天。
老皇帝的寝帐内,浓重的药味弥漫在屋中,两位太医和海寿、海山两个大太监寸步不离的守候在就是不断最后一口气的老皇帝床榻边,为免外界生疑,大臣们并未在外守候,门外只守着几个东厂的番子,随时准备飞驰报信。再外面,就是戒备森严的禁军。
时间临近午时,众人都在枯坐,由于一夜未合眼,四个人都已经是昏昏欲睡,四个人也都各怀心事,生怕在老皇帝咽下最后一口气前出现什么意外情况,那可就是抄家灭族的祸事啊,特别是没有东厂职务的海山,自从被说服参与其中后,更是一直提心吊胆。
要说这是阴谋,如果老皇帝突然再发生奇迹好转,或汉王真的突然出现在这寝账之中,这绝对就是一场惊天的阴谋。但只要老皇帝就此咽下最后一口气,那这就什么都不是,老皇帝只是自己熬不动了而已,龙虎之药并不是毒药,他的作用只是让老皇帝坚持进行了第五次亲征北伐,但并不是老皇帝的死因。
所以四个人嘴上都在说着尽力抢救,两位太医也的确都在用各种提气吊命的良药不断的给老皇帝灌下去,但其实他们才是最无辜也最胆小的,也比谁都希望老皇帝赶紧咽气,尽早结束这场煎熬啊。
忽然,一个微弱但坚定的声音从忽然床榻上响起:“传朕口谕,速宣杨荣,金幼孜,张辅,柳升、马云前来见驾。”猛然听得声音的众人都是一惊,面面相觑却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听得依然微弱但却非常熟悉怒喝声响起:“还不快去!”
众人这才惊觉这是老皇帝的声音,一时吓的魂飞魄散,海山已经吓的立刻跪倒在地,两位太医更是直接吓的匍匐在地。海寿稍微镇静些,虽然也吓的跪下了,但看看老皇帝并没有起身的迹象,依然好端端的躺着,心理便安稳了些。
海寿抬眼偷偷望去,只见老皇帝虽然睁开了眼,但却无神的直勾勾看着屋顶,海寿看看匍匐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两位太医,不由的呵斥道:“你们两个还趴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去看看陛下到底是何情形!”
两位太医听闻这话,这才微微起身,互相看看,又抬眼偷偷看了看榻上的老皇帝,这才战战兢兢的跪行向前,给老皇帝仔细的把脉。片刻之后,两位太医才长舒一口气,起身到两个太监身边轻声的说道:“没想到陛下意志力如此坚强,这是最后一刻的回光返照,支撑不了多久了。”
两个太监也才长出一口气起身,海寿向海山眼神示意,海山这才亲自去通知几人前来。不过片刻之后,四个大臣陆续赶到榻前,按杨荣的意思,阻止了海山通知安远候柳升,毕竟这样唯利是图之人,又是这样重要的场合,还是不要让他参与其中了。
海山到床前奏报道:“启奏陛下,柳侯爷率兵在外驻守,无法前来,其他四位大人都到了。”朱棣的头依然没有转动,只是眼珠转了转,轻轻说了句:“都到朕身边来。”四个心思各异的大臣围拢到床边,垂首肃立。老皇帝知道自己等不到汉王朱高煦前来了,只能在临走前,做最后的努力了。
只听朱棣说道:“朕知道你们的心思,也知道你们做了什么,但朕不怪你们,能为大明生于战,亦死于战,是朕之幸事,只是朕要告诉你们,国家想要强盛安宁,就不能一味韬晦,避战求和只会让敌人越来越强大,越来越得寸进尺,大明不能做第二个宋朝,华夏中原也不能再被外族占有。”
说道这里,老皇帝似乎有些气力不足,又停顿了片刻缓了缓才再次开口:“所以,不管你们说朕穷兵黩武也好,劳民伤财也罢,朕都要打下去,朕的子孙,也要一直打下去。只有把草原各部打散了,打怕了,大明的边境才能真正安稳。朕已经撑不住了,大明的江山社稷,以后就要靠各位多多尽力了。”
四人连忙跪下施礼道:“臣等自当肝脑涂地,万死不辞!”朱棣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依然空洞的看着屋顶,继续说道:“你们总是怪朕摇摆不定,可是朕的儿子,朕心里有数,我儿高炽既宽厚仁慈,也狠辣果决,做个仁政爱民的好皇帝,没有问题,只是他身体太差了,朕是怕他撑不了多久啊。高煦英武仁孝,统帅之才与身先士卒的作风与朕一般无二,他如若即位,几乎就等于是朕再当政一朝。如今大明内外动荡,容不得半点闪失啊,两相权衡比较之下,朕心意已决,众位爱卿接旨!”
所有人连忙翻身跪下接旨。朱棣似乎在凝聚最后的力量,停顿片刻之后才悠悠的将最后的传位遗诏说完,众人叩首领旨,朱棣最后说了一句:“诸位都是朕的股肱之臣,万不可辜负朕这最后的托付啊。”众人再次叩首道:“臣等必不负陛下重托!”
朱棣终于用尽所有力气的将头转过来,眼神中也有了一丝神采,一一凝视了众人片刻后,却忽然长叹一声,眼中逐渐失去了神采,却依旧没有闭眼,直直的盯着众人,似乎是在最后的时刻,老皇帝才发现自己错了,这传位诏书,早已不是自己能决定的了。
众人眼看老皇帝没有闭眼,都匍匐在地不敢起身也不敢动,许久之后,还是李太医觉得不对,轻轻匍匐到榻前伸手一把脉,这才惊呼一声道:“陛下已经殡天了!”众人这才扑到老皇帝榻前悲泣起来。
杨荣却立刻老泪纵横的起身向众人施礼道:“各位大人,还请节哀,陛下虽然已经龙驭宾天,但我们还不能对外宣扬,此事在场之人决不能对外泄露半个字。”众人慢慢起身,收起了悲声,其实刚才众人就已经在心里各自盘算着接下来的步子该怎么走,如今见杨荣开了头,就都等着接招了。
杨荣也不绕弯子,直接说道:“适才陛下的遗诏你们可都听见了,当下第一要务,便是隐瞒陛下殡天的消息,安全护送陛下遗体回京,再安排太子平稳即位,稳定大局。”话音刚落,马云就开口道:“首辅大人说的,咱家听不明白啊,刚才陛下明明说的是由汉王殿下即位,怎么是回京安排太子即位呢?怪不得陛下死不瞑目啊,这陛下尸骨未寒,你们就要篡改遗诏了?”
杨荣毫不意外的淡然说道:“马督公,这里总共八个人,你觉得有几个人会赞同你说的?”马云摇摇头道:“首辅大人差矣,今天在场八人,只要有一人的口径不一,就不是一个平稳之局,更何况,首辅大人应该知道,咱家可不是一个人,海寿,你说呢?”
海寿当即施礼道:“督公所言不虚,咱家听到的,也是传位于汉王殿下!”马云冷笑一声,又转向金幼孜道:“金阁老,您可曾经是做过汉王殿下老师的,若是汉王即位,您可就是太傅之尊。咱家记得汉王殿下曾说过,以后的朝堂,内阁首辅将是百官之首,那蒙禹要做首辅还早着呢,这期间首辅之位肯定非您莫属,不知您老怎么说啊?”
此时,杨荣的心里也咯噔一下,对啊,这金幼孜毕竟名义上依然是汉王的授业恩师,汉王这两年在蒙禹劝谏下也多次登门想重续师生之情,如今面临如此巨大的诱惑,要是金幼孜见利起意,那还真是大麻烦,想到这里,杨荣不由得有些紧张的看向金幼孜。
只听金幼孜开口说道:“马督公,杨大人说的是正理,先把陛下送回京师,安排太子即位才能稳定朝局,我大明,再也经不起连年征战的折腾了,更何况本官已经老了,正想致仕还乡安享晚年去,哪里想做什么百官之首啊。”听到金幼孜这么说,杨荣和张辅才松了一口气。
马云却也并不生气,冷哼一声说道:“各位算计的好啊,将汉王一系的将领全都调走,如今只有东厂知道真相,是势单力孤了些,可也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如今寝账外守着的全是东厂的人,各位大人难道觉得仅凭张辅一人就能保全你们?海山,你也是太监,咱们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是否站在东厂一边,交个底吧!”
海山一时愣怔,没想到事情转变的这么快,他是跟随朱棣资历最老的太监之一,也是从燕王府长子朱高炽出生起就一直带着他的,和他的感情也好,才会配合杨荣促成太子登基,可如今这情势,似乎一言不对,有生命之虞不说,还会铸成大错。
海山正在纠结怎么回答的时候,却听一个冷冷的声音从门外响起:“马督公,是不是又把我给忘了?”马云一惊,只见门口一个侍卫装束的人神色傲然的缓缓走了进来,马云一看,正是昨天随在杨荣身后的侍卫萧云。
马云不由得恨声说道:“好,能不动声色突破东厂的防线进来,你的功力着实不一般,看来今晚是免不了要一场血战了?!”萧云默默站到杨荣身后,没有再搭话。其实杨荣早就知道,马云肯定会借此机会多要些筹码,
就现在的局面来说,已经不同于昨日,就算东厂真的铤而走险将这屋里的人都杀了,他们也很难控制局面,甚至会死得更快,所以马云此时是不敢真的杀了他们的,否则后面不管是谁即位,东厂众人都只有死路一条。
杨荣看马云如此虚张声势,不由得微微摇头道:“马督公,不用再强撑了,你现在是既不敢杀了我们,也无法轻易杀了我们,与其这么耗着,不如说说你的条件吧?”马云这才暗中松了一口气,他确实也怕杨荣和张辅一直强硬,他还真不能把他们都杀了,毕竟能汉王还是未知数,而面前这个侍卫也是个难缠的对手,还是能和他们先妥协要到更大的保证为好。
马云面色缓和了下来,抱拳说道:“几位大人,东厂也是陛下的一番心血创建,我们也是一心想为国家社稷建功,东厂没有什么条件,只希望新皇帝即位后,东厂能继续存在,并正式赋予监察百官之责。”
杨荣最初就做好了东厂漫天要价的准备,还想着如何先安抚下来,事后再清算,可没想到马云还真没狮子大开口,这监察百官之责原本就是老皇帝默许东厂的秘密行为,如今只是从秘密变为公开,也不算什么太过分的条件,一时倒也有些讶异于马云的明智。
因为谈判博弈,最有效的要价,就是在对方能接受的范围内适可而止,更何况马云多一分都没要,这实在不太像东厂这帮死太监的作风,杨荣不禁有些不确信的皱眉问道:“就这些?没别的了?”马云平静的回道:“是的,就这些!”
杨荣与金幼孜,张辅交换了一下眼色,互相一点头,杨荣说道:“马督公,只要你们一心为朝廷社稷出力,我们与东厂的十年之约,依然有效,监察百官之责,也可以给你们。”马云和海寿这才长出一口气,马云抱拳躬身施礼道:“东厂一定全力配合各位大人,随时听候调遣!”
杨荣点头道:“好,既然现在都达成了一致,那就商议一下,如何将陛下龙驭宾天的消息封锁住,又如何能将陛下安稳的送回京,还要保证不泄露半点陛下殡天的消息。”
海寿说道:“保守秘密倒是容易,这段时间大臣见不到陛下,已经都习惯了不来求见,拔营启程后,我们只要假装陛下一直在车内,一路早晚拜谒,饮食如常便好,只是陛下的龙体如何运回京倒是麻烦事,现如今天气开始炎热,不出三天,就要腐烂发臭啊!”
众人一时陷入沉思,萧云抱拳道:“在下倒有一方法,或许可行。”众人都立刻惊讶的看着这个胆大的“侍卫”,杨荣点头示意道:“萧侍卫,快给大家说说你的主意吧。”
萧云向众人抱拳施礼道:“诸位大人,在下门中有一秘法,可保陛下龙体无虞:先将陛下龙体以本门药物浸泡,后用石膏封存置于铁箱内,再用锡水浇筑成块,则可保持数年不腐,这锡块熔点极低,需要融化取出陛下龙体之时,也不会损伤到陛下龙体。”马云一听,大喜道:“还有如此秘法,那便是万无一失了。”
萧云继续说道:“药物在很好备齐,石膏也不难找,只是还需要一个大铁箱和浇筑用的锡水就得请各位大人帮忙了。”张辅立刻接口道:“这个也不难,交给我处理便是,只需将营中残破兵器收集一些,请随军工匠铸成铁箱就是,这陛下仪仗器械所用皆是锡造,以陛下回京不需要太张扬为由将仪仗全部收起,这锡水便也有了。”
杨荣点头道:“既如此,那我等就分头准备,英国公与萧侍卫负责安置陛下龙体,两位公公负责陛下的正常行止,两位太医继续在陛下身边随侍用药,马督公负责好此事的保密事宜,本官与金阁老安排太子即位事宜,只要陛下龙体一安置好,大军即刻开拔上路。”
众人躬身领命,杨荣最后说道:“诸位的身上,背负的可是大明平稳与否的重任啊,还望各位齐心协力,共渡此危局难关!”众人再次施礼齐声说道:“首辅大人放心,我等自当尽心竭力,共渡危局!”。
就这样,在戎马一生也强横了一生的老皇帝死不瞑目的尸身前,一众文武和太监完成了一次从阴谋到阳谋的转换。不知老皇帝在天之灵会不会感叹,这至高权力到头终究是一场空啊,以前他也不信一代霸主齐桓公和梁武帝能被困在宫中叫天不灵叫地不应,可有时候,至高权力带来的,恰恰是威慑的反作用——无人质疑。
因为不敢质疑,自然也就不会有人敢去一探究竟,只要有心人控制得当,纵你是一代霸主,只要卧病不起,便只有任人摆布的下场。这大概也是为什么历史上最后被大臣太监们困死饿死的,却偏偏多半都是雄主霸主的原因吧。
看着众人各自去忙碌了,杨荣这才稍稍放心,但这表面看上去的一派团结,其实并不稳定,这最大的变数,便在汉王身上,这连续派出去的几拨人,希望能扰乱汉王的心智,只要汉王被来此接掌大军名正言顺即位的胜利欲望所控制,那蒙禹再是神人也无能为力。
这朝堂的博弈,最后拼的都是对人心和人性的掌控,他们几人这二十多年来对汉王的了解,真的是已经可以做到掌控住他的心啊,这绝不是蒙禹的鬼才能比的,有时候,智谋和忠心,的确是压不过人心和人性的,杨荣只希望,这汉王真能一如既往,可千万不要忽然转性啊!
张辅和萧云都是做事雷厉风行的人,当天晚上,便将老皇帝的遗体封存安置于铁箱之内,并连夜悄悄将铁箱藏于老皇帝的车架之内,第二天一早,大军便再度开拔,一切都如老皇帝还活着一般,向着京师而去。
各方最后的较量,也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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